人人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七章 大成合纵 第四节 烈士暮年的最后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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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接到紧急密令,要他立即进宫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老国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确实需要时时晋见国王,以便得到明确指令。可国王已经今非昔比,近年来深居简出,极少接见臣下,自己一个后进公子,目下又无实职,连爵位也还没有确定,又如何能随意进出王宫其实也不仅仅是田文,即或如父亲田婴,接任驺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齐国可谓高爵重权的开府权臣,也是很长时间见不到老国王一次。虽则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常时日,齐国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近年来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诏令,竟是那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齐国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们对老国王实在无法捉摸。经常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时刻,在谁也估摸不准的府邸,在谁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紧急诏书或紧急宣召降临,而官员所得到的决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预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实在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宣召他进宫。

    三个月前,当苏秦刚刚在燕国游说成功的时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王宫。就实而论,田文并没有见到国王,只是隔着一道帏帐,听见了一个苍老沙哑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田文啊,你乃齐国王族之新锐,本王素寄厚望。”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着竟一口气说了下去:“今闻急报:苏秦游说合纵抗秦。兹事体大,天下格局可能巨变。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国受秦巨创,合纵必成。未来数月之内,苏秦必到临淄,秦国特使亦必到临淄。然则,是否加盟合纵齐国最难抉择。齐国濒临东海,远离秦国,与之素无深仇大恨。合纵抗秦,则齐国将无端树一强敌。游离合纵之外,则中原五国将视我为另类,迟早亦是大祸。”田文清楚的记得,说到这里,纬帐后便是一阵苍老沙哑的喉喘痰咳之声,可是他却丝毫不敢分心,依旧纹丝不动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后,苍老沙哑的声音舒缓了一些:“今召汝来,委汝重任:汝携我王剑,全权周旋两方,使我有回旋余地,可是明白”

    “田文绝不负我王厚望。”

    “汝无官无爵,又是庶出,有难处么”沙哑苍老的声音平淡冷漠。

    “为国效力,田文当克难全功。”

    纬帐后便再没有了声息,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谋面的接见,使田文在临淄权力场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寻常间逍遥平静的公子府邸,变成了日间车马穿梭夜来灯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来的时候,竟有如此一个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动作,能不让官场侧目但田文却没有时间去理睬,不仅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剑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丞相田婴的儿子。父亲本是齐威王的一个儿子,也是嫔妃庶出。长期酷烈的宫廷争斗,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谨慎君子,在王族贵胄中最是平淡无奇。他经常告诫田文一班儿孙:“王族旁支坐大,历来是国王大忌,尔等都要收敛锋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亲几番推辞,想要提出召回上将军田忌主持国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亲当政,奉行“减政去冗”的办法,除了边防急务与赋税纠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压下,等待老国王召见时请命定夺。如此一来,这个开府丞相也确实清闲了不少。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也难免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驩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出来,竟是神不守舍。“文儿,近日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但那眼光却是究根问底的。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绝非私家俗务。”父亲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田文心中歉疚,晚来到丞相府邸向父亲赔礼。父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亲开口了:“知晓国王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儿未尝思之。”父亲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无官职之身,似公似私,进退裕如。你有近千门客,尽皆白身,可免王室国府人力之烦难。”田文默然点头,承认父亲说得对。“约束门客,慎之慎之。”父亲叩着书案郑重叮嘱了一句,便出了书房。

    家族是个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这个特殊家族中的一个特殊人物。家族的特殊处,在于这个“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个庶出支脉。一百多年前,齐国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齐国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号的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渐渐强大,最后在田完时期终于发动宫廷政变,夺取了齐国政权。田完做了国君,齐国便成了今日的“田齐”。田氏宗室为了防备重蹈“姜齐”覆辙,一开始便采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势力膨胀的国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权。在这种定制之下,嫡系宗脉实际上只能确定一个太子继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则都只能尊贵荣华,而不能掌权任事。然则田氏毕竟是齐国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这大争之世无法立足。于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渐渐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时有几个出色者便做了实权重臣,庶出支脉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将军田忌,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一个显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婴,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二个显赫重臣。而田忌、田婴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脉的庶兄弟短短二十余年,同一庶出支脉涌现两位当政大臣,这是齐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亲的谨慎根源正在这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于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栋梁”。所谓其身不正,是说田文母亲不是田婴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礼法严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爵位财产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进入战国,礼崩乐坏,世袭制被冲击得名存实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长而成正宗的。虽然大势如此,但具体到每个家族每个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这些传统礼法,也绝非轻而易举的事。难处之一,庶出子弟必须有过人才能与特别功勋;难处之二,嫡出长子须得确实平庸无能。二者同时具备,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为凭借自己实力去奋发的寻常士子。但是,田文最为特立独行处尚不在这身份的瑕疵,而在于他惊世骇俗的作为门客众多而多行侠义。战国中期,权力竞争加剧,贵族权臣与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这种“士”不受王室官职与俸禄,由权臣贵胄从私家财产中提供优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便成为专一为权臣贵胄谋划私家行动的智囊库。于是,天下便出现了一个新词门客,招募门客便被称为养士。战国之世,养士之风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潮,赵国公子胜、魏国公子无忌、楚国公子黄歇、齐国公子田文,恰恰便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四家养士公子。这时,“战国四大公子”的名头虽然还没有叫响,但他们的养士之名,却已经在天下传开了。田文的养士别出心裁。寻常私家养士,以寻觅谋略之士为主,养武士者极少。赵国公子胜少年征战,又兼赵国权力争夺酷烈,便喜欢招募剑士。魏公子无忌喜欢学家名士,门客少而精。楚公子黄歇喜欢风雅之士,门客常被他荐举到国府做官。惟独这田文养士大有不同,无分学问身份,但有一技之长者均可成为他的门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门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来了三个市井之徒,田文问其特长本领,一人说善于学雄鸡打鸣,一人说善于学狗叫,一人说善于盗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当场演技。鸡鸣者一开口,便笑得众人前仰后合,雄鸡、斗鸡、母鸡的各种叫声尽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鸡声。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觅食狗吠、撒欢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尽都可与真狗一般无二,竟引得田文的几条凶猛猎犬狂吠不止。盗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过田文身边,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丝汗巾田文心中一动,大笑一阵,竟收下了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此举轰动临淄,引来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浑然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则,门下的有识之士也不满了。一日,田文到门客大院视察,远远便听到当门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弹剑之声,俄而一人高声吟诵:“鸡鸣狗盗兮竖子锦衣,磐磐壮士兮无车无鱼安得骏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听得仔细,遥遥拱手:“怨声载道者,可是冯驩”弹剑者淡淡道:“怨声不隐,正是冯驩也。”田文笑道:“从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门下舍人,总掌府事。”转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给先生配备骏马高车,一等俸。”家老答应着疾步去了。冯驩却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随行一个门客幽幽笑道:“一个酸布衣呻吟两声,便有了高车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阵大笑:“你也如此呻吟两声我听,自然一视同仁”门客顿时红着脸不再多说了。

    就是这个冯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时侯,天下除了秦国彻底废除了分封制,其余六大战国还都程度不同的保留着封地制。齐国对贵族与功臣的封地素有宽厚之名,田婴便领有封地二百里。田婴家族与中原战国的大家族一样,也是内部分封:父亲将自己所领的二百里封地,分给嫡长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们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赋税。田文洒脱不羁,素来不屑于钱财算计,便派冯驩代他视察封地民治并清理所欠赋税。十日之后,一个门客飞骑回报:冯驩不听随行门客劝阻,竟将赋税债券一把火烧了更大胆的是,也把封邑大夫当场杀了田文大惊,这烧债券还则罢了,封邑大夫可是国府直派的官吏,如何便轻易杀得他无暇多想,立即飞马赶到封地,迎接他的却是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万岁”之声竟是铺天盖地

    田文查实: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赋税,假造债券,而且苛虐治民,确实罪有应得。虽则如此,他自己一个白身公子也无权先斩后奏,更何况冯驩一个布衣门客冯驩却很是坦然:“杀掉一个酷吏,少收千石赋税,却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为然么”“狡兔三窟”田文感到惊讶。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冯驩的眼中闪射着狡黠的光芒:“天下大争,齐国多事。自此以后,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岂非一个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担了“私杀吏员”的罪名,且对冯驩更是器重异常。否则,这次白身担大任,冯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动总管当然,父亲寥寥数语,也明白的告诉他:国王也完全知晓他的门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这种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国王与国府隐身到幕后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按此推测,国王对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罢了。既然如此,却为何要在他还没有接触苏秦一行,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时召见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着摇摇头。“来者可是公子文”一个轻柔清亮的声音拦在了对面。

    田文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王宫最深处的碧玉池。奇也轺车不得进宫,如何我的轺车能进到这里来匆促间田文顾不得细想,恭谨一礼:“正是田文,奉诏晋见。”

    “公子随我来。”绿纱长裙摇曳着身段隐没在灯影之中。

    对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发的跟着走便是。近年来,老国王性情大变,身边内侍、护卫、文吏竟然全部换成了清一色女子,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妇,王宫女子竟然多达数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魏罂本来就是个浮华纨绔子弟嘛。可齐威王田因齐却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厌恶奢靡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惩治贪吏的酷烈壮举曾经使天下为之变色如此一个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却隐身于深深宫闱,沉溺于裙带海洋,当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威慑光芒却并未因此而丝毫减弱本性桀骜不驯的田文,惟独对老国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阅历与智慧尚远远不能看清这座云遮雾障的高山。碧玉池实际上是一个一百余亩地的大湖,湖边草地树林,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便有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竟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竟然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便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请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便又飘然去了。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的生活,一旦进入这细巧豪华的深宫重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听见帐幔上方有一种奇特的轧轧之声,仿佛城堡在放吊桥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锐,立即判断出这是楼上放下的一种天车,随着轧轧声止息,天车显然已经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却只是肃然端坐,目不四顾的品茶。“禀报我王,公子文奉命来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站在田文身旁。田文连忙站起,对着帐幔后深深一躬:“田文参见我王”

    “田文么入座便了。”帐幔后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苏秦将至,樗里疾未去,你当进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难处”听到这威严中不失关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动,几乎就要说出自己的难处,但还是生生忍住,高声答道:“为国效力,田文自当冒死犯难”“赤心报国,孺子可教,田氏有后也。”苍老沙哑的声音喟然赞叹,片刻喘息后缓缓道:“本王特诏:田文立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与苏秦等斡旋,建功后另行封赏爵位。”

    “田文谢过我王”

    “田文啊,记住八个字:不卑不亢,不罪强梁。非如此,不保齐国。”

    “田文谨记我王教诲。”

    “一个月内,你可随时进见。好了,去吧。”

    田文还没有来得及拜辞,那轧轧声就升上了高处。田文尚在愣怔,帐幔后飘然出来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玉匣:“公子,这是齐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后缴回。请收好了。”田文对着玉匣深深一拜,接过来抱在怀中。出得宫门,一辆轺车已经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请田文上车。片刻之间,轺车便辚辚驶出王宫。田文下车,便换乘自己的轺车飞驰而去了。回到府中,田文还是在梦中一般,几乎不能相信这梦寐以求的尊贵就如此这般的如愿以尝了苏秦将到,田文最感尴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无忌、赵胜、黄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衔,代表三国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连燕国荆燕,也是副使头衔。可是自己却只是一个白身公子,而且还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个公子名义罢了。如此身份,如何与燕国武信君、五国上卿苏秦与三国公子特使会谈大事邦国交往,自古以来便是身份对等者的谈判,自己矮了一大截,岂不尴尬难堪田文没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个王室特使职分,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他也想过,若老国王始终“忘记”此事,那便意味着马上要换人与苏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还是没换,便当不会忽略这个关键环节。突然召见,他也曾想过可能会解决这个难题,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位老国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举便将田文变成了齐国的实力贵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与诸侯国君的嫡长子才称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继承王位、君位与财产的权力。入得战国,天子与诸侯国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称为“太子”。于是,“世子”便成了贵胄继承人的称谓。田婴家族是王室支脉,爵位是靖郭君,又是开府丞相,其继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贵胄权臣确立世子如同国君确立太子一样,历来有“立嫡立长”与“立贤立能”两种主张。在凝滞平静的年月,立嫡立长自然是难以动摇的法统。但在战国大争之世,立贤立能却成为主流呼声。虽则如此,立嫡立长还是优先,除非嫡长不贤不肖,立贤立能还是不能理所当然。能否立贤立能一则靠家族首领的遴选确认,二则便是国君的指定。寻常时日,国君是不干预的,但在要害权臣的继承人确定上,国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变的王命。齐威王诏命田文为田氏世子,那便是将田文确立为田婴家族的嫡系继承人,田婴家族的全部权力、荣耀、财富,都理所当然的由田文继承对于田文这样一个庶出子弟,这是最重要的命运改变。有此身份,特使与否便立即显得无足轻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个月内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殊权力。虎符,则是他一个月内可任意调动齐国兵马的特殊权力。在老国王的晚年,将如此权力赐予一个新锐后进,是临淄权臣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田文在后圆里转悠了半个时辰,方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决定立即去见父亲,毕竟,在此等大事上装聋作哑,是会令父亲难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门厅便恰恰遇上父亲派去接他的书吏。原来父亲也同时接到了老国王的诏书,要田婴立即为田文举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婴已经将大典确定在此日清晨,要将田文召来叮嘱细节,并在家族聚会中一并公布。此时,田文也无可推脱,便一切听任父亲做主了。此日清晨,田氏宗庙举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个时辰中,田文便从一个庶出子变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顺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变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礼刚刚结束,门客斥候便飞骑回报:苏秦一行冒死泅渡潍水,冯驩已经妥为接应,晚间便当抵达临淄田文听罢,立即命令国宾驿馆作速布置准备接待。传令骑士刚走,田文蓦然想起一事,随后飞车来到驿馆。樗里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来,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又要来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个鸟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见识见识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见识吧,老夫可要多活几年呢。”说着黧黑的脸膛竟是红了。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别人呵,田文还不费这番心思呢。”樗里疾笑骂:“鸟也就是老夫孤陋寡闻,才上你这恶当”

    两人笑得一阵,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这驿馆住得长了也憋闷,换个地方如何”“噢换到何处”

    “王宫之南,稷下学宫大师堂,如何”

    “也好。齐国也就稷下学宫是个正经地方,老夫还真想见识见识呢。”

    “捡不如撞,现下就搬过去如何”

    “你这小子呵,总是风风火火。好,恭敬不如从命,寄人篱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上大夫竟日骂我,田文才是受气包了呢。”

    “哪里哪里”樗里疾大笑间,却突然压低声音颇为神秘的低声道:“哎,老实说,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国去”“到秦国”田文惊讶笑道:“做盐商还是马商”

    “出息做丞相”樗里疾一字一顿,神色郑重。

    田文惊讶得张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次绿街,你个老哥哥当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胡说甚来”樗里疾正色道:“樗里疾乃秦国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顽笑”“兹事体大,我还回不过神来,容我想想再说。”田文笑道:“来吧,我帮你收拾了。”“没得啥收拾,你坐在这儿等便了,片时就好。”樗里疾说着便摆着鸭步摇进了大厅,只听一阵呼喝,不消两盏茶工夫,便与三个随从护卫走了出来。随从抬着一口木箱,樗里疾自己背着一个包袱,若非衣饰差别,还真是难分主仆。田文不禁暗自感叹:秦人如此实在,秦风如此简朴,秦国安得不强若是中原六国特使,连送的带买的,任谁也得几车行囊护送樗里疾到稷下学宫安置好,田文又与这位黑胖子特使盘桓了半日,竟是觉得樗里疾快人快语,爽朗诙谐,当真投机。老国王叮嘱他“不罪强梁”,就是指不能无端得罪秦国特使。目下看来,想得罪这位黑胖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是软硬不吃,又从来没有恃强凌弱的大国强横脾性,硬是与你磨叨,你是弱国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后,田文还是硬着心肠告辞了,惹得樗里疾啧啧啧的感叹了好一阵子。这时,苏秦一行已经到了淄水西岸,临淄城楼已经遥遥在望了。

    “公子来郊迎先生了”冯驩指着远处的烟尘旗帜,兴奋的喊了起来。众人望去,但见宽阔的临淄官道上一面大旗当先,马队轺车锐急而来,直如离弦之箭,将滚滚烟尘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好快绝非寻常车马”赵胜不禁高声赞叹。

    冯驩道:“诸位有所不知,公子门客中有一班驯马奇才,是以多有良马飞车。接无忌公子的那辆车,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称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无忌公子明日就该到了嘛”黄歇大笑起来。

    苏秦凝望着对面渐渐逼近的车马旗帜,已经朦胧看见了那个斗大的“田”字,想到这是合纵成败的最后关头,不禁一阵感奋,打马一鞭便迎了上去,黄歇赵胜荆燕等立即飞骑随后,迎向了田文车马。

    田文已经远远看见了冯驩,心知对面便是苏秦一行,便将轺车放缓了速度徐徐打量而来。面前这队人马不过二百余人,没有旌旗,没有轺车仪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间商旅。将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见了须发灰白衣衫仍然沾满泥巴的苏秦,心中不禁肃然起敬:一个布衣之士,历经磨难而胸怀远大报复,面临急难,不惜舍身泅渡,此等气概天下能有几人感慨之间,田文已经跳下轺车遥遥拱手:“齐国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并诸位公子”

    苏秦也下马迎来:“苏秦多谢齐王,多谢公子。来,这位是楚国公子黄歇,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副使荆燕将军。还有一位是魏国公子无忌,可惜留在了潍水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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