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 第六节 相逢无缘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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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儿,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凉冰冰湿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爽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肉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径。临淄人窝冬,便是怕这渗人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便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日不灭。冰凉水湿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湿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让他进来吧。”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的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却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的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竟冷冷的撂着他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竟日除了读书,便是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轻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棉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也不用内侍引领,他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你竟是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便笑了:“齐王也读庄子了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什么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竟整日争得不亦乐乎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的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了。”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的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就不是齐王了,就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才俊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胀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信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请武信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的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鉴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兄如此的谦恭,今日是怎么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做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该离开齐国了。”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信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便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便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便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便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竟是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便来请客。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却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那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吔”张仪无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日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竟清晰的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却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张兄,走吧。”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凉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信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吧。”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抽来,苏秦打了个激灵,终于挺住了那几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竟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交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驩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便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了。

    孟尝君恭敬的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便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兀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竟是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让不让我们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了”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的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己。”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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