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三章 杀戮风暴 第四节 三公九卿尽零落 李斯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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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然杀戮皇族,极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贾冲进丞相府连连怒吼着:“禽兽不如辱秦法过甚辱廷尉府过甚天理不容国法不容”病情稍见好转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厅失态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难堪地看着暴怒的姚贾连连吼喝,老脸通红得无地自容。姚贾见李斯在如此情形下还是不出声,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转身便走。李斯连忙抢步上前拦住,急忙一拱手道:“贾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会商。”姚贾目光闪烁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么”李斯大急道:“贾兄慎言岂能出此下策”姚贾一脸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纵容非法,只能继续杀戮你这个丞相的职司只是慎言么姚贾从甘泉宫慎言至今,处处依着你这个丞相的心思做事,结局如何而今,不经廷尉府勘审而连杀连坐数百皇族,先帝骨血几乎灭绝还要慎言,大秦便整个殁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拉着姚贾衣袖,艰难地跌脚喘息道:“此事委实可恶,老夫一个儿媳也,也被连坐杀了,其余三个,也,也自杀了。合府上下,如丧考妣也贾兄,老夫何尝不痛心哉”姚贾心下顿时一沉,这才蓦然想起李斯的儿媳们几乎都是公主,也为这刚刚得知的消息大为惊愕果真如此,李斯岂非已经岌岌可危了当此情形,李斯再不设谋还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贾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问对策。朝廷重臣尚在,边地重兵尚在,扭转朝局未必不能”

    “贾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愿丞相聚合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姚贾怒气稍减,终于入座了。

    “贾兄啊,老夫难矣哉”李斯坐进了对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等朝局,确得改变。然则,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非老夫不欲强为也,情势难以强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宫变,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苏与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关涉;新朝之贬黜简拔,你我都曾赞同;赵高更法,你我亦无异议凡此等等,老夫与贾兄,俱已难以洗刷矣纵然老夫随贾兄前赴九原,王离果能信服你我乎纵然老夫联结二冯与杨端和章邯,四人可发之兵充其量不过万余,抵得二世皇帝的五万精锐材士乎一旦王离犹疑而消息泄露,二冯杨章又无大军可发,你我岂非立见险境你我一旦身首异处,大秦朝廷便当真无救矣老夫之难,恳望贾兄体察之”

    “丞相之意,还是长眠窝冬”姚贾愤愤然插断了。

    “不。老夫要弹劾赵高。”

    “弹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为祸者唯赵高一人耳,你我联结重臣一体弹劾”

    “丞相,不觉异想天开么”

    “贾兄何出此言,弹劾者,国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贾兄若不欲联署弹劾,老夫只好独自为之了。”

    “自寻死路,姚贾不为也。告辞。”

    素来尊崇李斯的姚贾黑着脸拂袖而去了。姚贾不同于李斯之处在于根基,在于志向。姚贾出身卑贱的监门老卒之家,入秦为吏得始皇帝力排众议而一力简拔,从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维护帝国法治之志由来已久。姚贾之所以长期追随李斯,根本点也正在于认定李斯是法家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国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创制者,坚信李斯不会使自己亲手创制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苏排除蒙恬蒙毅,姚贾虽不以为然,但最终还是赞同了,根本原因,也在于姚贾与李斯政见同一,认定扶苏蒙恬的宽政缓征将从根本上瓦解帝国法治。然则,姚贾与李斯交,大政知无不言,却从来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额外话题。也就是说,李斯在姚贾面前,始终是一个端严持重的帝国首相,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贾的,都是姚贾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贾的,则姚贾不可能知晓。姚贾不知道沙丘宫之后深藏于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阴暗机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骤然死去的风雨之夜的作为,不知道李斯与赵高的合谋,不知道李斯伪造了始皇帝赐死扶苏蒙恬的诏书,不知道李斯盛大铺排始皇帝陵墓与葬礼的真实图谋今日李斯对姚贾所说的不能强为的种种理由,都将姚贾牵涉了进去,似乎姚贾一开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谋;姚贾分明觉察到了李斯说辞的微妙,然也不屑于辩解了。

    姚贾的想法很简单:身为国家大臣,一只脚下水,两只脚下水,无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难,需要痛改前非扭转乾坤的胆魄,而不是诿过于人洗刷自己。姚贾久为邦交,对山东六国的官场阴暗的了解比李斯更为透彻。姚贾清醒地知道,此等无视法治的杀戮风暴一旦席卷大秦,刚刚一统天下的帝国便必然地要陷入当年赵国末期的连绵杀戮,其迅速溃灭将势不可免若此时还对这个胡亥与赵高心存期待,无异于痴人说梦。素来行事果敢的姚贾,以为自己的愤怒果敢也将必然激起李斯同样的愤怒与果敢,甚至,姚贾在心中没有排除李斯早已经有挽回局势的图谋姚贾没有料到,李斯竟会变得如此萎缩软弱,竟能提出以弹劾之法除去赵高的童稚之说。对于政治,对于人性,姚贾从来是清醒透彻的。当年李斯犹豫于韩非之囚,正是姚贾激发李斯而杀了韩非。姚贾始终认为,认准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铸成大错,便须断然悔悟重新再来。在姚贾的人生信念中,没有圣贤之说,没有完人之说,做事不怕沾污带泥不怕错断错处,然必须知错立改。姚贾以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极致帝王,错失时可以颁下荒诞的逐客令,醒悟时则立即霹雳飓风般回头;身为追随始皇帝一生的重臣,连始皇帝如此可见的长处都未能领悟,才如李斯者岂非不可思议哉然则,姚贾终于失望了。李斯终究不是姚贾。姚贾终究不是李斯。强为同道之谋,难矣哉

    当晚,姚贾秘密拜会了已经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顿弱布衣散发,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亭外一个女仆操持煎药,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见姚贾匆匆而来,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姚贾已经无暇顾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一开口便哽咽了:“顿兄,姚贾来迟也”顿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没死,足下来迟来早何干”姚贾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恸哭了:“顿兄也,姚贾一步歪斜,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顿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栏,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贾终于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顿弱姚贾错便错了,认了可姚贾不敢负法治不敢负先帝此心此意何错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剧变,姚贾是脚陷污泥了。可你顿弱如何你抗争过么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姚贾该杀你老匹夫便该赏么姚贾认错,姚贾求你,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左右都死了,怕个鸟来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还是得死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姚贾再求谁,也不会求你这个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酣畅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

    “且慢”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名家软骨头,何足与谋哉”姚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

    “姚贾人鬼难辨,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顿弱愤然一喊。

    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终于回身了。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顿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胧的庭院,两个须发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对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没有一句话。终于,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转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姚贾问也没问,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顿弱的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石门隆隆开了。

    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小庭院一片漆黑。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点开了一道铁门,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姚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前面的顿弱才停住了脚步。不知顿弱如何动作,蓦然间灯火亮了,亮光镶嵌在墙壁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微微清风穿堂而过,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处也。自己看了。”顿弱终于说话了。

    “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空空如也”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

    顿弱默默穿过厅堂,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室中一无长物,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两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尽,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一看便知,顿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贾心下酸热,在灵牌前一拜扑倒,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姚贾骤然止住了哭声,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

    大秦始皇帝特诏:黑冰台劲旅,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将有乱政乱国之患。着典客顿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或入军,或入官,或重金还乡;遣散之后,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典客顿弱当处灭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顿兄,这,这是陛下生前月余之诏书”

    “正是。陛下生前一个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虑,何无固本之谋哉”

    “姚贾不得斥责陛下”顿弱黑着脸呵斥一句。

    “陛下,姚贾万分景仰于陛下”姚贾对着灵牌诏书深深一躬,肃然长跪如面对皇帝直言国策,“然姚贾还是要说,陛下执法家正道过甚,轻法家察奸之术亦过甚也法家法家,法术势三位一体也法治天下,术察奸宄,势立君权,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笃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无差。然则,陛下轻韩非察奸之术,却是不该。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时,连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却没有立定太子,却没有立定顾命大臣陛下,你明彻一世却暗于一时,你在身后留下了何其险恶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乱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慑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将黑冰台留给顿弱姚贾,老臣等若不能为大秦肃清庙堂,甘愿举族领死然则,陛下却将神兵利器束之高阁,将奸宄不法之徒置于中枢,使邪恶势力无克星之制约,大局终至崩溃矣陛下啊陛下,你万千英明,唯有一错,这便是你既没有察觉身边奸宄,更没有留下身后防奸之利器啊”

    “姚贾,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顿弱笃笃点着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贾颓然坐倒了。

    “贾兄啊,莫再费心了。大秦要殁了,任谁没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会殁了不会不会”姚贾声嘶力竭地捶着地面。

    “贾兄,你我同为邦交大臣几二十年,生灭兴亡,见得还少么”顿弱扶着竹杖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动着,苍老的声音弥散出一种哲人的平静冷漠,“六国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都是奸人当道,毁灭栋梁。举凡人间功业,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个国家,一旦杀戮人才灭绝功臣而走上邪恶之路,还能有救么从头数数:魏国逼走了吴起、商鞅、张仪、范雎、尉缭,以及诸如贾兄这般不可胜数之布衣大才,这个国家也便像太阳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韩国正才邪用,将郑国一个绝世水工做了间人,将韩非一个大法家做了废物,最后连个统兵大将都没有了;赵国迁逼走廉颇,杀死李牧,郭开当道而一战灭亡;燕国逼走乐毅,杀死太子丹,虽走辽东亦不免灭亡;楚国杀屈原,杀春申君,困项氏名将,一朝轰然崩溃;齐国废孟尝君,废田单,后胜当道,一仗没打举国降了只有秦国,聚集了淙淙奔流寻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灭了六国,一统了华夏如今,大秦也开始杀戮人才了,也开始灭绝功臣了,这条邪路若能长久,天道安在哉”

    “顿弱不许你诅咒秦国”姚贾疯狂了,须发戟张如雄狮怒吼。

    “六国殁了,秦国殁了,七大战国都殁了”顿弱兀自喃喃着。

    “不”一声怒吼未了一股鲜血激喷而出,姚贾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贾”顿弱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揽起姚贾,却不防自己苍老的病体也跌在了姚贾身上。顿弱久历险境,喘息挣扎着伸出竹杖,用尽力气击向香案一侧的机关片刻之间,四名精壮仆人匆匆赶来,抬走了昏厥的两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报时,李斯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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