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雁芸的末音带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略微往上挑了一些，让人想到她的长相。略显凌厉逼人，眼尾上挑了出去，带着嘲讽和揶揄。
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都带上了其他不同的味道出来。
奚家老爷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这个晚辈的小姑娘给憋了个翻白眼。
季雁芸像是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样，继续说道：“有些话可能跟您说不太合适，毕竟您是长辈，显得我没有礼教。所以贺礼这回事，我就自己看着准备了。”
奚家老爷子虽然是上了年纪，跟年轻人不能保持亲密接近的沟通了，但是毕竟有阅历放在那里，大概知道季雁芸是在说什么。
年轻人之间，尤其是像季雁芸这种常年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的人，她的思想是很开放的，在和朋友相处之间，也会带上很多其他国家的习惯。这些习惯融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
这一点，奚锐利和她相似。奚锐利在X城长大，经常出去旅游，到处看看，在一个地方深入生活一段时间。很多习俗交错在一起，就会遵从最本心的想法。
而对待婚姻和性，他一向是很开放的。
比如年轻人在结婚的时候，她的好姐妹，可能就会动她一套床上用品——是新婚之夜要用的那些东西。
但是现在，奚锐利是植物人状态，他是没有知觉的，那肯定不会有什么新婚之夜了。朴小菱嫁进来，那也只是多了一个护工，只不过这个护工有可能将奚锐利给叫醒。
至于夫妻之间该做有的那些仪式，肯定是不会有的。
季雁芸三言两语就点破了这个事实，让奚家老爷子心里一阵发闷。奚家只有锐利这一个孩子，如果他醒不过来，那奚家是不是就无后了？
难道奚家的血脉要在这里断掉了吗？
季雁芸施施然挂断电话，奚家老爷子握着听筒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叫下人过来：“去打听一下，季雁芸最近在做什么。”
下人很快就去了。
奚家老爷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去了主楼。奚家为了建家宅的时候，在X城的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前后一共有六栋楼。中心的主楼是家主所在，奚家老爷子退位的时候，就从里边搬了出来。相应的，奚锐利从旁边的配楼搬到了主楼里。
这代表奚锐利成为奚家说话最管用的人，包括奚家老爷子，在一些决策上，也不要听从奚锐利的。当然，奚锐利本人还是个尊师敬长的大好青年，不会一得了势就耍威风，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集团或者家族之内有什么状态，奚锐利还是要拿去跟西家老爷子商量一下的。一方面是表达自己的尊重，只要老爷子还在世一天，就仍旧是这个庞大国际的话语人。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奚家老爷子在管理集团上有经验，很多东西都是奚锐利需要跟着学习的。
老爷子倒是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放手了，那就让奚锐利自己去折腾。不管K国际会是什么样子，那都是他这一代当家人的本事。K国际能好，那将来子孙后代提起他，会带上崇拜。如果K国际真得败在他的手里，往后历史该怎么记他，也都是他的事情。
更何况，老爷子还是很看好奚锐利的能力的。他自小就聪明，很有想法，头脑灵活机智。经商上，他可能并不是特别擅长，性格也不是能在商场上浮沉的人，但是好在他有责任心，一旦接手K国际，就不会随便乱来了。
这也是奚家老爷子到现在觉得愧疚的主要原因。
我这个孩子多好，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他明明是那么洒脱不羁的人，明明是那么热爱自由，但他很努力让大家满意。
不管他再不喜欢，但是责任更重于个人的喜好。他没有像季家那个大小姐一样，选择过自己的生活，把家族利益抛在脑后。但自己却总是忽略他，无视他的感受。
季家老爷子才会在现在这么偏执，一定要把朴小菱绑进家门。
他走向主楼的时候就在想，在锐利的事情上，我已经错了半辈子了。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错。朴小菱必须呆在锐利的身边，如果锐利醒不过来，那她就要陪一辈子！
如果锐利能醒过来……
我会让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都会顺着他的心意！他不想做这个Ｋ国际的总裁，那好，我现在还不算太老，能支撑下去。等到我支撑不了了，我可以把集团转给旁枝的子嗣。这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好！
奚家老爷子坐在奚锐利的床边，看着昏睡无知觉的青年，轻声问道：“你都听到了吗？我把朴小菱给你娶进门了，你想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呢？”
当然是不会有回应的。
奚锐利的头发一点都没有乱，就和他平时一个样，发蜡把头发固定得整整齐齐。只是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偏蜡黄，像是营养不充足，长期辛劳一样。他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苍白，倒不至于干裂。
暂时照顾他的护工，知道老爷子对于这个儿子的痛心，总是会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整洁。倒也不是为了让奚家公子舒服什么的，只是为了老爷子在看到他儿子的时候，心情能舒畅一些。
老爷子看着奚锐利，叹了口气，叫来护工。
护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肤白貌美，长腿细腰，声音娇嫩轻柔。这也是老爷子选的，他凭借自己对奚锐利为数不多的了解，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现在为了能让奚锐利醒过来，他根本就不管自己那一张老脸好不好看，让人找了这样的护工。
背后一定会有人议论，他也就当是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被人多说两句，又没什么影响。如果这样能让锐利醒过来，那老爷子是愿意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的。
护工眨着大眼，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着吩咐。
老爷子沉默着，护工小姐等得有点心慌，小心地抬眼看了过去，轻声开口作提醒：“老爷？”
老爷子才回过神来，缓缓呼出一口气，收回一直握着奚锐利的那只手，把奚锐利的手放到锦被之下，一边替他押被角，说道：“把他这一身衣服换下来吧，找那种舒服点的睡衣穿。头发也洗干净，约个理发师，把他的头发修剪一下。”
护工吓了一跳：“剪短吗？！”
奚公子一直以来，在旁人心中都是这种形象，头发的造型偶尔会变，但风格上都是很一致的。他的头发偏长，会用发蜡固定起来，露出额头，头发定型很高，看起来很酷炫。
这几乎都成了奚公子的标志了，X城的女人们提起奚锐利，都要含笑对视，率先想起他那副不羁又风流的打扮。也不得不说，奚公子很适合这种扮相，他的眼睛很深，额头饱满，这样的发型衬得他很有精神。
这么多年，奚公子一直没怎么变。
现在老爷子说要剪掉他的头发……稍微想一下那个造型，违和感瞬间爆表升起来，护工小姐自己先打了个寒战。难道要剪成毛寸吗？那么憨憨傻傻的发型……
不能再脑补下去了，太可怕了。
护工小姐谨慎地问道：“要剪到什么程度呢？”
老爷子抬手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那种露出头皮的，军人会有的那种。”
比毛寸还可怕啊！都露头皮了，哪儿还能风流得起来！？！护工小姐有点不忍心。虽然现在奚公子没有知觉，醒不过来，但是这也不妨碍护工小姐在照顾他的时候，顺便欣赏一下他的美色！
要知道，奚公子可是X城女人都心向往的男人！很多女人都默默幻想着自己和奚公子在一起的场面，一定会被当成公主来对待，肯定是特别幸福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嘴巴甜，会说话。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奚公子的颜值确实很好，那张脸邪魅精致，没有一点缺陷。他的身材也很棒，虽然不是时下流行的肌肉男，但是清瘦也有清瘦的美感，长腿细腰，到处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护工能在奚公子身边贴身照顾他，感觉自己也是赚了。拿得报酬比一般工作都要多，而且还有美男养眼。
现在要是把他头发给剃了……还是露头皮的那种……太可怕的啊！根本不敢想啊！
护工顿了一下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奚公子最喜欢自己的长头发了，平时都很自豪自己的发质比女人都要好，根本不用护理，也不用那些香波，完全纯天然。要是给剪了，他醒过来的时候会不会不开心啊？”
最后一句触动了老爷子，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那就留着吧。要经常给他洗头，注意清洁。”
护工松了一口气，好歹算是保住了奚公子的标志性长发。她忙说道：“会的，您放心。”
老爷子又坐了一会儿，问了一些奚锐利对外界的反应，听护工详细地讲了全部，还是一副没听够的样子。
护工是个甜美的姑娘，心思也比较细，看他一脸落寞的神情，想着言辞来安慰他：“其实在医学史上，植物人苏醒过来的比例还是不小的，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不过这就是时间的问题了，要耐心一些才行。”
老爷子当然也知道她的意思，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勉强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护工一贯雷厉风行很干练，突然就有点害羞了，腼腆地说道：“我叫Bess。”
老爷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Bess继续说道：“其实要说的话，就有点像你们中国人说的玄学了，但确实在医学上有数据支撑的。”
“什么？”
Bess：“植物人能否苏醒，很大程度上都和这个人的求生意志是否强烈有关。就看奚公子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留恋，他在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牵挂的人或者事情。这是唤醒他的关键。”
奚家老爷子当然已经从医生的口中听到这一点了，所以他才会把朴小菱给抢了过来。他能想到的，奚锐利对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朴小菱了。除此之外，还有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但那些东西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别人是没办法去复制，来给他制造惊喜的。
只有朴小菱，一切都看朴小菱。
奚家老爷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Bess说道：“所以呀！”
奚家老爷子一脸茫然：“所以什么？”
Bess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相信奚公子现在正在努力和命运做抗争，他一定很迫切地想回到这边的世界来。所以，作为亲人，您要比他更有信心才行呀！”
这个小姑娘，倒是在这里等着呢！专门想拿这句话安慰。
倒是个伶俐聪明的小丫头，样子也好，手脚也敏捷勤快。这样的人在锐利身边，倒也算是好事了。反正是比朴小菱那个丫头好。
那个姑娘心思根本没有在锐利身上，老爷子不傻，能看得出来。即使是逼迫她进了奚家的门，但是她也是心心念着顾承宣和她那个儿子的。
说起来那个小孩……
锐利好像还挺喜欢那个孩子的，似是而非地听说过，曾经那个小孩子走丢了，被锐利捡了回去。那个时候锐利还跟那个小孩子说，愿意养着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
那是不是应该把那个叫慕生的孩子也找过来？
老爷子这样想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并且声音越来越近。什么人这么不守规矩？老爷子明确下过命令，公子在这里休养，任何人都能在这附近吵闹喧哗，要是吵到他的休息，必有重罚。
Bess眼力见很活，眼看老爷子脸上有了怒色，立刻站起来，说道：“我出去看看。”
老爷子隐忍着怒火，闷声点了点头。
Bess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反应，门从外边被打开了，险些撞到她的脸上。与此同时，吵闹声涌了进来，然后在瞬间静下来，外边的人集体保持安静。
Bess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自己高高耸起来的胸口，一副受惊的小鸟模样，看起来柔弱娇小。
而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才是真正的纤瘦娇弱，浑身没有几两肉的样子，风一吹可能就会倒下。但是她的气势骇人，周身的气场全开，居然还有点煞气。
是朴小菱。
朴小菱和Bess两个人以一种很诡异很微妙的状态对视了一眼，然后朴小菱不屑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转头，望向里边。
既然已经跟老爷子自动请缨了，那任务就算完不成，也肯定要走个过程的。Bess的目光一直所在朴小菱的脸上，开口问道：“请问，你是哪位？这边没有允许，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
她来了奚家有一天多了，这中间见了奚家的老爷子，刚刚还跟他聊天来着。还见了奚家的管家和家庭医生，还有奚锐利自己的助理以及主治医生。在这个宅子里能说上话的所有人，她都见过一遍了。
他们都围着昏迷的奚锐利忙忙碌碌，有说话的，有帮忙的，做什么的都有。Bess在一旁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和状态，来推测他们的身份，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自己该跟谁套近乎，或者对于哪个人，不能太亲近。
但是这一天多，她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
她是谁？敢闯奚公子的卧室，要不然就水身份尊贵，要不然就是不懂规矩的下人。但她这个人，有点奇怪，两者都不像是。
要真是奚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外边的人会拦她吗？要说她是什么下人，她身上的气质又不像。她刚刚那个轻蔑不屑的眼神，显然是在高位上呆习惯了，平时都是别人围着她打转，把她捧上天的。
奇怪了，居然有我看不出身份的人。
Bess莫不清楚朴小菱的身份，就留了个心眼，话没说太绝，在适当的位置上提醒她一句。
朴小菱斜眼看Bess，两个人的身高明明差不多，但她看过来的眼神，就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轻蔑和她的清高，让人心里一凉。
Bess觉得不太妙。
朴小菱折返回来，走到Bess面前，停下，冷哼一声，反问：“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Bess被这句给气得胸口疼，但是当着老爷子的面，也不能发作。但是她心里不服啊！她刚刚为什么要胆战心惊地和老爷子坐在一起聊天？要一边小心提防不踩到他的雷区，也要想办法安慰他。
难道不就是为了在他面前混个好感度吗？不就是为了能在奚家站住一个微妙的位置吗？即使不是奚家举足轻重的人，但是也要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一个啊！
要成为不管是管家还是助理，见到自己都会客气地尊称一声“Bess小姐”啊！
结果三两句就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干瘦女人给打回了现实！自己是没有身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但是现在是现在，不代表我将来也会是这种地位！
Bess简直想抓狂，想暴走。
同样很震惊的，还有奚家老爷子。应该说，完全被震在原地了。原因就是，朴小菱的表现实在是太异常了。
他第一次见朴小菱就是在医院里，朴小菱在看守所里被折磨得脸颊上都没有肉了，整个人看着憔悴消瘦。不管是那个时候的朴小菱，还是到后来哀求自己放过她儿子和顾承宣的时候，她都带着一股认命的消颓。
那是种很负面的情绪，会让没有精神的人看起来更没有精神。好像这个人根本没有精神气，只是一副行尸走肉而已。人生就只能这样了，这是朴小菱给老爷子展现的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