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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东第一大都市, 上海陷落一周后。

    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地敲响, 报贩疾呼狂跑, 手里摆舞刺目的血红标题特号字报纸,穿过障身而紧密的黄包车空隙,穿过黑黝黝的人群。

    “建立东亚共荣圈……”

    “开始做起亚洲自己的主人……”

    “战争的结局必然是和,只有真正合作才能共荣共存……”

    五月的风吹过, 坦克和装甲车轰隆隆地开在租界的街道上,荷枪实弹的东洋步兵昂首挺胸地以八列纵队行进,街头有人挥舞着小旗子, 有人冷眼旁观, 这不影响街头饭摊依然熟烘烘地冒着蒸气, 油墩子炸得滋滋作响。

    被炮火毁去家室的难民眼巴巴地盯着前来招募劳工的小白脸, 那些失去了归宿的贫民徘徊在十字街头, 囤积居奇的商人将铺子开张,在棚子下挂出寻常人难以支付的价格,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熟视无睹地走过,早已习惯抹黑了良心的在黑吃黑。

    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九国公约”的政客们离开了这里,所有部队全面撤退,然后在混乱的指挥下成为全面溃退,耗费数年苦心筑成的\"东方马其诺防线\"门户大开,被敌人在天上轰炸扫射, 地面部队穷追不舍,势如破竹一一攻占上海各镇。

    根据普善山庄的统计,自沪战爆发以来, 伤亡遍地,是年掩埋尸体激增,数目多至一万五千具,而敌军进占租界后,难民糜集,粮价暴涨,已有成年及儿童尸体八千六百四十三具之多。

    这是一个人人都很渺小的时代。

    小环举着手里的硬黄纸反复地看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薄薄的黄纸就能证明她是良民了,但听陈家姆妈说有了这个东西才能上街,所以她将这张黄纸看了又看。

    姓名一栏,写着她的名字,“于小环”。

    作为书香门第中与小姐一同长大的大丫鬟,她很幸运地得到了可以断文识字的机会,可惜陈家姆妈写不来比划复杂的“虞”字,便随意地用了仅有三划的“于”字所代替。

    有铃铛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小环应了一声,将那张薄纸塞进怀里,跑出了房间,然后放慢脚步,上身不动,脚步快速而平稳地穿过走廊,来到客厅中。

    客厅里,穿着崭新黑色长袖长裙、系着白色围裙的丫鬟统一地盘着发,扎着头巾,然后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两排,丫鬟们不知道为什么主人家喜欢让下人穿这么不吉利的颜色,也不知道为什么丫鬟不叫丫鬟,要叫女佣,但听说主人是东洋留学回来的,习俗有所不同也是正常。

    小环站到队伍的最末,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比起那些东张西望,还窃窃私语的小女佣看起来沉稳许多,站在最前列的陈家姆妈见状微微颔首,这批新买来的丫鬟里,就这个小环看起来最为懂事,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教过规矩的。

    “都站好了,像什么样子。”陈家姆妈的目光钩子似的在每个女佣的脸上划过,“做人要懂得惜福,看看外头现在是什么境地,再看看你们,有房子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好料子的衣裳鞋袜,先生还给你们一日吃三顿的白面,你们上外头打听打听,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女佣们齐声应“是”,又听陈家姆妈语气严厉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若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举动,或是将宅子里头的事拿到外头乱嚼舌根子,就别管我无情了。好了,都去做事。”

    被训了一顿的女佣们立刻安静地四散开来,小环也准备退下,就听陈家姆妈说道,“小环,你留下来。”

    小环乖巧地上前,说道,“姆妈有什么吩咐。”

    陈家姆妈最喜欢她这样温顺有礼的模样,比起那些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头上插着草标的难民,这个叫小环的姑娘不仅白白净净的,牙齿、指甲也都保护得很好,而且说话做事都很伶俐,从没打碎过盘子器皿,就连吃饭时也不像其他女佣一样,会蜂拥着去抢过粮食往嘴里塞,吃不下了还往怀里藏。

    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考察,陈家姆妈觉得小环是这些小丫头之中,最有希望成为“女仆长”的。

    “你来宅子也有一些时日了,感觉如何?”她示意小环跟她来到角落,似乎是有些不同于往常的吩咐。

    小环道,“姆妈待我很好,其他人也很和善。”

    “有一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陈家姆妈犹豫了片刻,说道,“你要投奔的那个亲戚,我打听过了,人已经不在了。”

    她这一犹豫,小环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心中一沉,“怎么会的……”

    “说来也是挺倒霉的,你那个亲戚不是在傅家做事吗?外头打仗的时候都好端端的,没挨上炮子儿,谁知道仗一打完,整个别墅不知怎么就炸得一塌糊涂了,听说没人活下来。”陈家姆妈见惯了这些生离死别的事儿,倒也没有太多唏嘘之色。

    小环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她下意识地揪着衣摆,反复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陈家姆妈同情地道,“别想太多了,这死啊活啊的都是命,那天南火车站被炸得稀巴烂,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偏偏你活下来了呢?所以啊,想太多也没用,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小环敛下心中的惊骇与茫然,对着陈家姆妈勉强一笑,“姆妈说得对,这年头,还指望什么呢,只是我家表姐自幼命大,算命先生说她命带福星,搞不好能活下来呢,我没事儿在去外头转转打听打听。”

    “嗯,也好,说不定命大呢。”陈家姆妈的语气很敷衍,她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了音讯通常就代表再也不会有音讯了,这年头失业的失业,失踪的失踪,身边不认识几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算咄咄怪事,也只有亲属心怀侥幸不愿接受。

    “对了,小环还没谢谢姆妈呢。”小环吸了吸鼻子,清秀的脸上露出感恩的神色,“若不是当时姆妈把我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来,把我带进了租界,小环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姆”

    当时,小丫鬟一路南下,经历南火车站被炸,整个上海继而乱成一团,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想进租界却被冰冷冷的铁栅栏所阻拦,最后被人贩子盯上,在小黑屋里才啃了几天发霉的干粮,便被来挑选丫鬟的陈家姆妈一眼看中,幸运地带进了租界中的一处宅邸中做工。

    事实上,因为想要卖身为奴的人太多,人变得不是很值钱,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能成为大户人家的奴婢佣人是要烧高香的天大好事,哪怕主家严苛打骂,缩衣节食,但只要不要太过酷烈,人为了吃上饭总是可以忍受的。

    小环按捺住迫不及待想要寻找小姐的心情,不动声色地待在这栋宅邸里等待时机,要说她比起那些顶时髦的洋派青年自然是不如的,但比起那些自幼务农,或是女工出身的贫贱丫头来说,又要好上不是一点半点,没几天的功夫,就很自然地得到了陈家姆妈的赏识。

    于是,她便顺水推舟地为陈家姆妈端茶送水,或是做些捏肩捶腿的体己活儿,这种本事是大宅院里长大的丫鬟无师自通的,时机成熟之后,她便向陈家姆妈透露自己来上海是为了投奔亲戚,她的一位表姐在傅家公馆做工,也姓“于”,希望陈家姆妈能帮忙打听一二。

    小环不知道小姐究竟在何处,但她想小姐一人无依无靠,打起仗来应是会去傅家躲避一二才是,就算不在,傅家也是最有可能有她消息的地方,只要办下那张可以出门的证之后,她也可以亲自过去打听。

    可是她此时得到的消息,竟是傅家遭遇轰炸,无一生还。

    她并不相信傅家的人会都死在轰炸中,可是显然陈家姆妈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她此时要做的,就是争取陈家姆妈更多的信任,拥有更多的自由出入的权利,这样才能尽快地找到小姐。

    那边,陈家姆妈听她说得感激涕零,不疑有他,面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也不知是谁家将你教得这么好,在旧朝,做个大少爷的通房丫头也做得了。”

    “姆妈,你取笑我……”小环装作面色一红,在直隶老宅的无聊婢女中,这种程度的笑话甚至算不得谐谑打趣,若是遇到试图占口头便宜的外男,通常还能用更老辣刻薄的言辞将其羞得掩面而走,但她想给陈家姆妈留下一个比较单纯好拿捏的印象。

    陈家姆妈道,“怎么,担心姆妈送你去先生房里?呵呵,放心吧,先生是正人君子,你也看出来了,先生是受过文明教育的,从没有对下人动手动脚。”

    小环懵懂地道,“小环只是远远地见过先生,看起来是一位好人呢。”她心中暗自警惕,看起来越好相处的主子,残暴起来便越不是人,大户人家的阴私事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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