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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驶过长街,透过轻轻晃动的纱幕,浮现出大梁城夜色初降时的万家灯火。

    谢映之记得萧暥以前说,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气。喜欢冬夜里尚元城的店铺前热腾腾的白烟和卤香味儿,喜欢油腻中带着的葱香,喜欢市井的喧声和摩肩接踵的人。

    谢映之体会不到,他辟谷已久,不识人间烟火。他僻好清静,也不喜喧嚣。

    纱幕外的浮光掠影,这俗世间的喜怒哀乐,在他看来都太短暂了。那些来来往往的平凡的人,他们的一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眼即逝。

    哪怕是世间殊色,又如何及得上道心隽久,纵然是乱世里惊鸿掠影的一瞥,也不过朝为青丝暮成雪。

    就如他昨夜跟卫宛所说:既不长久,何须停留。

    他不会眷念不长久之物。

    所以他看这世间烟火,更多的是悲悯,却非流连。

    他此生不会喜欢谁,也不屑厌弃谁。修行到一定程度,物我两忘,心游九霄。三千世界,万丈红尘,不过指间沙、石中火、梦中身。

    浣花斋在大梁城郊的碧浪湖边。

    竹外一方庭院,湖边一树梅花,疏影横斜间可见水榭里蓊胧的灯光,伴随着清幽的曲调声传来。

    谢映之下车,容绪已经在门前殷勤等候了。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此番容绪似乎低调多了。他一身秋香色的衣袍,素淡简雅。也不见刻意地涂粉修饰,额角眉梢反倒显出几丝风霜历练之色。如隔年的沉香,竟别有余韵。

    谢映之看了他一眼,微笑回礼后,洒然走进庭院。

    因为是花间雅会,谢映之没有束发,随意挽了根丝带,行走间长发如云似墨,飘飘洒洒。

    容绪一边殷勤引路,一边习惯性以手虚扶着他的腰间,但因为上回的事情,怕他衣上又有奇怪熏香。所以不敢真的碰到他衣衫。

    本来这显得不上不下的有几分尴尬的事情,容绪做的倒是十分自然,尺度拿捏精准,风雅却不亲昵。

    偶尔风过林摇,掠起几缕青丝,容绪就趁机轻勾起发梢,让那清凉的发丝在指间千回百转,化作绕指柔。

    这种小动作换是别人做出来未免显得猥琐,偏偏容绪做得不露痕迹。

    谢映之觉得这容绪对主公的态度真是颇耐人寻味了,此人暗地里屡屡作怪,就像他现在小动作不断一样,但是真要抓住他,却拿捏不住,他就像裹着一层蜜糖,表面又香黏又滑腻,用心却藏地很深,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他坑萧暥,也帮萧暥,如果不是他,盛京商会和王家都没那么老实。

    他也很有本事,比如建尚元城。

    这尚元城顾庸萧暥的话说,就是一座集旅游餐饮休闲购物娱乐为一体的商业都会,这在大雍朝前所未有。而且如今不是景帝年间的太平盛世。在乱世里要经营起这样一座繁华的商业都会,难如空中造楼阁。即使勉强造出来,也会冰清火冷,鲜有人问津。

    萧暥敢想,容绪竟然也敢做,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投入大量的金银帮他把这新奇的构想实现出来。

    建成后的尚元城,经营也一大半都是容绪在推动,期间还经历了除夕夜一场大火,撷芳阁前血流成河,尚元城人人避之不及,容绪不仅把撷芳阁给盘活了,还让尚元城再次回暖起来,成为九州数得上的商业都会。

    谢映之大概从来没见过立场如此矛盾的人,他帮萧暥时费尽心血,殚精竭虑,他坑萧暥时,也花样百出,手段无所不用。

    这个人有点意思。

    还有他主公那只小狐狸,恐怕也还藏着一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两人都有点意思。

    浣花斋游廊交错,曲径通幽。偶尔会遇到一两名此间的游客,由伴游陪同着经过。

    谢映之注意到,灯火阑珊下,那些人或喜或忧,或颦或笑,神色都陶陶然。

    他知道此间玩乐都是容绪亲自设计,别具风格,所设奇巧,使去过的人意犹未尽。但是观这些客人陶然神色,有点像散嗑多了,但是他们身上除了一股幽淡的酒香,却并没有留仙散浓郁的香气。

    而且容绪极为小心,决然也不会露出这种破绽。

    他边走边思忖着,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脚步虚浮的人影,较之前两人,此人脚步踉跄,似是喝醉了。由一名容颜俊美气质飘逸的青年伴游搀扶着。

    也就在擦肩而过之际,那人不知为何,忽然踉跄几步撞了上来。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如云雾飘然掠起,堪堪划过那人指尖。

    那人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忽然嚎啕,“先生怎能如此待我!”

    两行红泪从涂脂抹粉的脸上滚下,借着灯光,谢映之才发现他云鬓歪斜,步摇偏落,哭得梨花带雨,竟然是个男子!

    就听那男人又道:“我是紫湄啊,我诚心仰慕先生风度才学……”

    谢映之也不由微微一怔,贺紫湄?

    他正想好奇地再问几句。

    那人就被两名侍从搀扶了下去。

    容绪微笑:“彦昭莫惊,那是戏。”

    谢映之闻言猜到了几分,这大概就是容绪在花间设置的戏码了。

    他道:“愿闻其详。”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雕栏画栋的雅阁里。从这里可以俯瞰夜晚的碧浪湖。

    容绪颇为得意道:“我把这个地方叫做戏台。”

    说罢从侍从手中的漆盘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曲子。彦昭要挑一挑吗?”

    谢映之接过来一看,微微一诧。

    有趣。

    大雍朝宫中宴饮奏雅乐,士林则偏爱丝竹,所演奏的内容大多为诗辞乐府。容绪先生在此基础上又做了一步突破。他排了戏。

    花间十二曲就是十二折戏。

    这戏剧的内容不是上古神话传说,也不是前代的名人典故,而都是取自最近坊间最流行的话本《梦栖山辞话》。

    虽然梦栖山的剧情歪到没边,名字为避嫌也改了,取了谐音,比如贺紫湄被改成了子湄。

    但是这十二折戏一排出来,既新鲜有趣,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玩法,又紧扣热点,把九州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排了进去,让客人们过一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瘾。在这里除了不能当皇帝,想要成为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或是才气纵横的名士,甚至是成为艳冠九州的花魁都是可以实现的。

    当然这花间一壶酒也是价比千金,来这里都是巨富豪客,来玩儿变幻身份的把戏。图的是个刺激。

    容绪颇为感慨道:“这烟火世间,有多少人为自己的出生所限,郁郁不得志。来到这里挥金如土的人,很多人过得并不称心,在浣花斋,他们可以从头来过,择一折戏,过一生。”

    谢映之道:“白日梦醒,先生如何让他们做到身临其境大梦三千,又醒来后皆不记得?”

    容绪笑得和煦可亲:“彦昭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映之微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恐怕这十二折戏,容绪亲自排的戏,无论选那一折,都是机关重重。

    他淡然一笑,欲擒故纵。

    “我常年戎马,不谙雅好,不如先生来选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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