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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北的战事结束已经一月有余。

    这一年, 大梁的冬天尤其寒冷, 渊冰三尺,风雪很紧,屋檐下挂着比手指还粗的冰棱。

    萧暥拥衾而卧, 火光映着他清减的侧颜, 酒已冷,小酌慢饮,微醺的时候,他想起儿时在永安城, 江南的冬天, 也是白雪皑皑。

    他灵活地像只小野狐狸, 顶风冒雪爬到树上,费劲地把屋檐下的冰棱攀下来,当剑使。

    冰在手心握得久了,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魏西陵知道后, 就给他削了柄木头剑。

    萧暥记得当时他坐在廊下,院中皑皑冰雪映着他清俊的脸容, 剔透如玉。

    他一丝不苟专注的样子。引人看得出神。

    屋外大雪纷飞, 萧暥抱膝坐在他身边, 期待地等着自己平生第一柄剑。

    说真的,萧暥觉得魏西陵如果不当将军,可以当个木匠,他那修长的手指竟是那么灵巧。

    这把剑用的是南疆的香木,质地略硬很难雕琢, 魏西陵手工没得挑,还精心上了漆,乌亮的剑鞘上还细致描上了朱红的云雷纹。比真剑还威风气派。

    萧暥欢喜得不行,视若至宝。

    这事儿还让魏燮和方宁他们眼红了很久。

    但魏西陵毕竟不是真的木匠,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最后方宁只能缠着襄远伯给他去京城订了一把名家所制的木剑,但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如。

    ……

    他的唇角微微挽起,只有忆起往事的时候,寒锐的眸中才乍现一丝柔暖。就像是数九严寒的天里,幽淡的梅香。

    云越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掩着唇低咳着。

    他赶紧在塌边坐下,一边给萧暥拽好被褥,一边手探进里衣给他抚背顺气。

    “主公这病不要多想,才能好起来。”

    谢映之说过,思虑愈重,病势愈沉。

    萧暥何尝不知道。

    但是以往东奔西战、戎马倥偬间无瑕顾及的念想,这会儿休沐期间,却全涌上了心头,重病又逢严冬,雪上加霜,对他来说就更为难熬了。

    这病反反复复,不见起色,每天都在和药罐子打交道。

    他咳了片刻,微微缓过气来道,皱眉道,“不是休沐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越在家里哪里呆得住。

    逢年过节,他那将军府有多冷清。下属都回家了,只有徐翁和他两个人,还有几个没有家人的仆从。

    萧暥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恐怕又被家里的老爷子唠叨了。来他这里避难的?

    转而问,“陛下这几天在忙什么?”

    “撷芳阁就要建好了。”云越道,

    萧暥一诧,“那么快?”

    萧暥本来并不支持这样大兴土木,但是天下初定,又逢新年。撷芳阁之名寓意着寒冬将尽,春暖花开。九州将迎来盛世繁华。

    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还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江南的魏西陵和巴蜀的赵崇,魏西陵自然不必说,他本来就是魏氏皇族,而赵崇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表示愿意尊奉天子,于是天下局势已定,还有些个零零散散的小诸侯,也跟着纷纷表示愿尊天子。

    乱世的终结,盛世的开启,皇帝需要一座宏伟的建筑来为这一次北伐的全胜庆功,彰显即将到来的盛世气象。

    这时,徐翁进来道,“主公,宫里来的曾公公传陛下的话,陛下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大梁举行灯会,届时大梁城华灯满街,三天不宵禁,陛下想请主公一同上撷芳阁赏灯观烟火。”

    萧暥眉头一蹙,当年为了骗魏瑄来大梁答应的事儿,他早就霸气地赖账了。这皇帝怎么还揪着不放?

    他一个老兵痞子,实在没什么雅兴观灯赏烟火,更不喜欢搞这些虚的盛大仪式。

    “回陛下的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

    新年初始。大雪纷飞。

    武帝接受完了群臣的朝贺后,回到宫中,又想起萧暥那句冷冰冰的话,还真是他的做派,直截了当,半点都不含蓄,拒绝地毫无余地,一如两年前那晚。

    他站在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他道,‘陛下还是孩子吗?”“那就不要问孩子的问题!’

    这两句话一直在武帝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这两年来,武帝几乎比大雍朝任何一代先王都要勤政。可是萧暥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过。

    午后,武帝画了一副江山暮雪图。

    柳皇后前来朝贺时,悄悄瞥了一眼,顿感惊心动魄。

    天空阴云密布,疾风暴雪。大地惊涛拍岸,洪波涌起。这是天子心中的盛世江山。不是风和日丽,而是狂风暴雪。

    坊间传闻,皇帝温雅淡泊,清心寡欲,但是她知道,陛下的心中有狂澜大海。

    她是大家闺秀,自小就懂得书画,字,写得是胸意,画,画的是人心。

    皇帝的心从来都不平静,热血、雄心,还有一种她看不透的、藏得很深的情绪。压抑着,隐忍着,等待着。

    那种情绪只有透过他的画才能隐隐流露出只鳞片爪。就像江山的峥嵘与秀美,既让人陶醉,又让人恐惧。

    “陛下,臣妾为陛下制了一套新春的冕服。”她轻声上前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好。”武帝搁笔道。

    她款款走上前,纤纤玉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封。

    武帝微微一侧身,“不劳皇后,朕自己来。”

    说罢旋即彬彬有礼地避去屏风后让内侍伺候更衣。

    柳皇后蓦然怔了怔,完婚两年,还是这样相敬如宾。至今不仅没有同寝过,每次武帝去皇后寝宫,都是小坐一会儿,谈说片刻便走,连半点肌肤相亲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密切程度,还不如嘉宁公主。

    片刻后,武帝一身玄色袍服,上绣着日月星辰龙游九霄。

    华丽的袍服显得年轻的帝王丰神俊朗,气宇轩然,日月周天仿佛在他身边轮转。

    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也是最不可捉摸的帝王。

    斟酌再三,柳皇后终于道:“陛下若不喜我,臣妾请陛下纳妃。”

    两年了,后宫没有所出,无论朝野还是民间,私底下议论纷纷。

    武帝长眉微微一凝,道,“皇后记得明华宗的无相大师吗?”

    柳皇后一怔。

    “朕这两年修习无相法师给的秘籍卷册,颇有心得。”

    两年前,他被心底的妄念所纠缠,明华宗的法师无相就给了他一本清心的秘籍。说修行此秘法可以化解心中的执念。

    “如同玄门的修行吗?”柳皇后问。

    所以修炼必须禁.欲?

    “你可以那么想。”武帝道。

    玄门修行要清心寡欲,可是修行秘术却恰恰相反,各种奇怪的法门,包罗万象。

    武帝发现,他修炼秘术,在用秘术压制住心底的妄念的同时,仿佛也在一点一滴地将那妄念慢慢地养大。

    ***

    “执念越深,陷得越深。”黑袍人道,

    “主君说什么?”贺紫湄倏地收回目光,

    “这林子里,最危险的就是自己的心。执念太深,就走不出这个境。最终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主君是说,这小子他自己想呆在这个境里?”

    林中落叶簌簌,她边说着边大着胆子悄悄瞥向那水中的影子。

    她从来没见过主君的模样,他的声音像黑夜里馥郁的暗香,低沉浓丽,引人遐想。

    湖水倒影出那黑色的斗篷,她看到如刀削般的下颌,再往上看…

    一张腐烂了半边的脸赫然映入她眼帘!

    肌肉生虮虱,空洞的眼窝里仿佛凝聚着深邃的漩涡。

    “啊!”她仓皇地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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