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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阴寒,映着屋脊上残雪未融。

    出征之前, 忽闻悲讯。剑未出鞘, 平生意已折。

    萧暥峭然孤立庭前,忽觉半生的苍凉都涌上心头。

    “主公!”云越见他清寒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正欲上前。

    萧暥摆了摆手, “我无事。”

    又回头对徐翁道, “置办些香烛。”

    徐翁应了声,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劝道,“主公,休息几天再出征罢。”

    他跟着萧暥多年,看得出他此刻完全是强撑着。

    这半个月来大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暥一身伤病东奔西走,本就是强弩之末,这回又经此打击,恐怕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苇草。

    “我为太奶奶守孝一天,”萧暥脸色如坚冰寒雪, “云越,传令三军,明日卯时, 大军出城。”

    云越担忧道,“主公, 徐翁说的没错, 区区广原岭的山匪, 等到三四月天气转暖了,再去围剿不迟。”

    他比徐翁考虑得更多,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至亲之人过世,弭兵一年。萧暥虽然已离开公侯府,但他曾经是魏淙的义子。

    如今太夫人刚刚过世,他非但不弭兵,还大兴甲胄,必然引起天下斥责。朝廷里那帮子文臣本来就拼命地毁谤他,这么大个把柄,怎么会放过。

    到时候怕又成为萧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罪证,被人口诛笔伐,传得满城风雨。

    萧暥道,“兵贵神速,军令已出,断无延期之理。”

    入夜,大梁下起了雨。早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冷寂的堂屋里,萧暥一身缟素,独自坐在火盆前,纸灰飞舞。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一般。

    义父,姑姑,太奶奶都走了。

    迢迢江南路,故人尽别离。

    出征前,他一夜未眠,吐血如崩。

    如果是魏西陵给他写的信,兴许还能有一丝的慰籍。

    隔着纸,那人清劲的字迹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但魏西陵已多年没有来信了……

    次日,蒙蒙雨色,映着大梁城苍凉的城廓,大军出城。

    天色微明,武帝打坐片刻,只觉得胸中郁结,耳边尖锐的刺鸣声音又渐次响起。

    他狠狠地掐住太阳穴,但是那声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马蹄声、兵戈声、脚步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的手胡乱地攀扶着什么,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烛台。

    烛火滚落在地,眼看就要点燃帐幔,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莹莹火光映着雪白的手指宛如透明。

    “陛下,臣在。”那声音清澈的,如夜里幽凉的水波漾过心头。

    皇帝心中怦然轻颤,一把握住了那手,触之宛如冰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曾贤尖声的惊叫,“陛下,陛下小心啊,火烛烧到手了!”

    武帝猛然惊觉,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截燃烧的蜡烛,竟不觉得灼烫。

    曾贤赶紧找来了药膏。但皇帝的手心除了沾上点凝固的蜡油外,安然无恙。

    武帝衣袖一掩,“朕没事。”

    他修炼的就是玄火,火焰伤不到他。

    只是刚才神智混乱之时,他竟不知不觉点燃了照影香。燃烛照影,温柔闪逝。魂牵梦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曾贤,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陛下,众臣工有事启奏,在殿外候着呢。”

    片刻后,众臣鱼贯而入。

    柳尚书道:“陛下,尚书台刚收到的奏报,萧将军今天一早就率军出大梁南门而去。”

    走了?武帝蓦然一怔,“他不是说五日后出兵吗?”

    “萧将军必是没说实话了。”

    接着他冷笑了声,“也许在他眼里,这军中之事,陛下和我等众臣都不必过问罢。”

    杨太宰愤然道:“天下之事,就是陛下之事,陛下如何不能过问?而且他谎报出兵日期,这已经不是目无君上了,他这是欺君!”

    ……

    武帝本来心气烦乱,又看他们在御前喧闹,眉心微跳:“空谈无用,诸位有对策吗?”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一脸老成谋国的深邃。

    武帝道:“看来司空已经成竹在胸。”

    薛司空抬起一双三角眼,浑浊中透出隐隐精光:“萧暥出征在外,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广原岭,斗方谷。

    天色已晚,山里积着厚厚的雪。积雪将树枝压成拱形,下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伏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骂道,“他娘的,老子在这里等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禄铮那老玩意儿在耍我们!”

    黄龙寨,各大匪首齐聚,

    寨主张朝坐在虎皮椅子里,隆起眉头,“禄铮老兄,你京城的消息可靠吗?萧暥要来围剿我们,可是等了三天,怎么还没来?我的人都在山谷里吃冰渣子。”

    禄铮也疑道:“不会错啊,这是尚书台里传出的消息,我花了重金买通的,都是御前的要臣。”

    黑云寨主裴元说了句大白话,“御前?这小皇帝管用吗?”

    山势峥嵘,道路崎岖,远处的山巅积着皑皑的白雪。

    此处离开广原岭已近百里,云越其实早就发现这次的行军路线不对。只是这几天萧暥神色冷肃,眼神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越不大敢打扰他。

    但是看到这里和中原迥异的地貌,云越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打哪里?”

    萧暥静静道:“巴蜀。”

    闻言云越心中猛震。

    这是要去打巴蜀的赵崇?难怪要准备那么多军资粮草!

    赵崇被称为西南之獐。獐者,体型短小,警觉而机敏。

    赵崇的实力远不及北宫达,但是他警觉多疑,善于埋伏,手下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铁岭军,非常难缠。

    再加上蜀中天堑,崇山峻岭,蜀道艰难,易守难攻,拿下赵崇绝对不比拿下北宫达容易。

    云越不解道:“但赵崇不是已经归顺朝廷了吗?”

    萧暥道:“赵崇归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他极为警觉,知道继虞策、北宫达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此番归顺不过权宜之计,我准了他的奏请,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觉,年后立即动兵围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云越心中暗惊,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放出消息,打着广原岭剿匪的旗号出征。然后忽然兵锋一转,直入蜀中。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前番我借口搜查胡人,查抄了在京官员的家宅,其中就搜出不少赵崇勾结大梁官员的证据。赵崇重金收买朝臣,以获得军情。”

    而赵崇处心积虑,获得的消息是:萧暥正月二十六日从大梁出兵。却不知道萧暥忽然提前了五天出兵。

    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广原岭,直抵蜀中。

    广原岭群匪因萧暥的征讨惶惶不安,年后开山礼都不敢收了。

    另一边的赵崇还在梦中,他们就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萧暥这一招声东击西,把两头都耍了!

    云越心中大骇,难怪萧暥说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入蜀第二天,萧暥率军翻过大峪山,奇袭广柔府,歼敌五千,收降数万,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入蜀第五天,萧暥暗度陈仓,断郓城之粮,逼守将皇埔成投降。

    第十天,萧暥深入不毛,绕到青羊岭,从背后奇袭平夷府。

    第十五天,萧暥终于遇到了赵崇的精锐铁岭军。

    这些人身材矮小,身穿轻便又坚韧的藤甲,翻山越岭极为灵活,鸟道纵横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丛林作战,有一个外号铁岭穿山甲。

    萧暥入蜀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硬骨头,一时陷入苦战。

    直到三月初,春雷乍响。

    萧暥于峡谷中设伏,火烧铁岭军。一时间满目焦土,萧暥酷烈的手段闻名蜀中,彻底歼灭了赵崇的这支主力。

    紧接着他一口气连下数十城,势如破竹。

    到了三月中旬,赵崇已被迫退入蜀中的十万大山,与当地的南夷部落联合。萧暥陈兵临关道修整,届时蜀中山河已占大半,赵崇大势已去。

    直到这时,萧暥入蜀的消息才传出,天下骇然。

    这一波前脚受降,后脚出兵的骚操作震惊了九州的衮衮诸公。一时间舆情汹汹,尘嚣顿起,骂声一片。

    “萧暥背信弃义,赵崇已降,他却大肆攻伐?”

    “何止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方太夫人过世,永安城举城缟素,萧暥曾是魏淙将军义子,他非但不弭兵,反而变本加厉穷兵黩武,果真当得起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江州,汉北大营。

    魏燮额头上扎着白巾,跨上战马道,“随我前往蜀中,清理门户,为国除贼!”

    数百家兵纷纷上马:“追随将军,为国除贼!”

    他们刚刚驰出营地。迎面就遇上了一队森然静默的铁骑。

    人不多,只有十骑,却是清一色的银甲。

    魏燮心中猛震,那是魏西陵的亲兵!

    “西陵,你跟我一起去征讨反贼清理门户吗?”

    魏西陵冷然道:“太奶奶过世,你不知弭兵么?”

    “你让我弭兵?那萧暥呢?”

    “萧暥这个白眼狼,小时候太奶奶最疼他,你看他现在干的是人事吗?那乱臣贼子丧心病狂,不守孝,不弭兵,还在这个时候穷兵黩武大肆征讨,坏我公侯府的名声!他是欺我江州无人了吗?”

    魏西陵静静道:“萧暥早与我绝义,他做什么,与公侯府无关,太奶奶去世,也轮不到他来守孝。”

    魏燮愕然,这会儿魏西陵倒是提绝义这事儿了。

    他耿直道:“西陵,你当初北上驰援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魏西陵挑起眉峰:“北宫达勾结外夷狄,坏中原大防不容忍姑息。我北上驰援,勤王天子,有何不妥?”

    魏燮愕然,这话没毛病,他一时间答不上来,挠了挠头。

    魏西陵又道:“萧暥非我魏氏族人,我不管他,但你,今天出这军营一步,就不用回江州了。”

    魏燮瞪大双眼,“西陵,你要逐我出家族?”

    刚才还意气勃勃跟着他的众家将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魏燮知道,别说只带了十骑,就算魏西陵只带了一骑,只要他在,谁都不敢动一动。

    “都散了,散了!”他沮丧地吼了声,

    魏西陵静道:“魏燮弭兵期间擅动兵马,罚禁闭宗庙,守孝三年,不得踏出一步。”

    “西陵,你让我守灵?!”

    南安大营。

    “不管赵崇真心归顺与否,都必须拿下。”萧暥站在地图前,眸中掠起一抹冷冽的寒意,“九州之大患,不在东北,而在西北。”

    云越道,“莫非北狄人?”

    萧暥道:“前番,北宫达勾结乌赫,骑兵入境尚要绕过凉州,但如果是赵崇勾结北狄,其害甚大。”

    他说着锵然拔出长剑,在图上一掠,

    云越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蜀中最北面的西秦城,紧邻凉州的夏阳郡,南面的青帝城,则与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如果赵崇勾结北狄,向南可渡江直入江州境内,兵锋最快半月可达永安城!

    萧暥凝眉,这个大患必须铲除!兰台之变的烽火绝不能蔓延到江南。

    即使回不去,江州依旧是他的故土。有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戎马一生,初心未改。江声拍岸,梦里依旧是桃花渡的少年。

    最后的一战极其艰苦。

    由于赵崇躲藏入了崇山峻岭,又有当地的南夷族掩护。丛林里,气候闷热潮湿,毒蛇瘴气肆虐,粮草也难以运输入崇山峻岭中。

    这种地方任何的军事谋略都不上用处,为打这一仗,萧暥几乎是率军披荆斩棘,深入烟瘴之地。

    半个月后,终于平定蜀地,活捉赵崇。

    此时萧暥已经是大病不起,滞留青帝城养病。

    大军驻扎在江边。与江州梅花坞隔江相望。

    四月初,清明时节,夹岸烟柳依依,细雨霏霏。

    江南流行放河灯。

    傍晚,薄暮冥冥,云越搀扶他到江边。

    四月的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裘袍,容色似冰雪一样,薄寒剔透。

    军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花巧,萧暥现在是闲下来了,折了几叶扁舟,载着莹莹烛火,在江水中载沉载浮。

    青帝城和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他站在江边,江风拂起他鬓角几缕零落的长发,苍凉潇飒。

    河灯在沉沉暮色中远去。

    顺流而下,就是永安。

    梦魂归故里。

    云越喉头一哽:“主公还在病中,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萧暥浅笑了下,江岸烟柳依依,映着那容色清媚秀致。

    江岸边有一片梅林。

    “再过两个月,到了初夏,梅子就熟了。”他轻声道。

    云越欣然道:“主公,那我们再呆两个月。”

    他从没有见过萧暥这般模样,周身的肃杀敛去了,眉宇间寒意渐消,只剩下秀美绝伦的容颜,如隔年的春色,让人魂牵梦绕。

    萧暥笑道:“那就找一处住所。我不想再住军营了。”

    云越脱口道:“我在江边修个草庐。”

    萧暥清楚,这一战之后,他再也打不动仗了。余生残年,忽生出退隐之意,不想再回龙争虎斗之地。

    天下战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给陈英他们。

    他就留在这里养病,此处气候温暖,离江南又近。他这一身支离的病骨也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时。

    将来若葬在这江边,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归。

    含章殿上。

    杨太宰满面愁容,急着问曾贤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书房绘画。”

    “什么?”杨太宰顿足,皇帝还有这心思?

    “陛下最近痴迷绘画。”曾贤道。

    杨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萧暥灭了赵崇后,迟迟滞留蜀中,拥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陛下还有心思画画?”

    柳尚书道:“我早就预料到了,他有钱又有军队,坐拥蜀中天府之国。说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声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备了。”

    御书房里,武帝笔尖轻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中人隽秀的眉目。

    果然如贺紫湄说的,照影香能让他梦中见思念之人。

    随着他修为的提高,梦境也越来越随心所愿。

    梦中之人温柔可亲。犹如一点烛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经离不开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连修炼导致的头痛耳鸣心悸之症也好了。

    这段时间,皇帝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清早的曦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容,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间一晃就到了暮春。

    萧暥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棉纸,云越略带不安地看着他。

    他还在病中,那声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暥笑道:“你还会写诗,以前我却没有发现。”

    云越脸上掠过一线薄红,如山抹微阳,“小时候,经史子集都读过。主公喜欢诗,我就天天给你写。”

    萧暥心里失笑,别以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这似乎是情诗罢?

    怎么着?这里的姑娘漂亮,这小子是动心了?

    江畔的日子过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给他梳头,更衣,煎药,搀扶着他到江边散步,晚上,在草庐里煮上茶,给他念诗。

    “云越,你诗写得好,庶务能力也应该不错。”有一日萧暥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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