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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口又传来阵阵隐痛,呼吸起伏,每一下都能牵扯出更深邃的痛。

    此次西征耗损过度,这几天谢映之亲自监督他,刚过酉时就得吃药,歇下。

    但他即使睡着了,不是梦到儿时逝去如风的往事,就是无休止的恶战。雪夜、大火、阴森的宫廷和寒狱。

    他压抑着低声的咳嗽,想找点水喝,探手胡乱地在案头摸索着,啪地一声,铜灯摔到了地上,他有点绝望地闻到烛油的气味。这灯废了。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阖,带进一缕湿凉的风。

    黑暗中一点烛光亮起,就像浮在浩瀚的海面的一缕波光。

    谢映之身着一袭雪白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委在肩头,手中托着一盏雁足灯。

    烛光淡淡,如斜阳余韵,在他清皎的脸颊上染了一抹妍色。

    “主公又做噩梦了?”他把灯烛搁在案上。

    烛光下萧暥脸色苍白,骨节突兀的手攥紧了衾被又松开,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谢映之提起。

    谢映之前日的谋划面面俱到。可是他不想让魏西陵进京,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且魏西陵如果称帝,那么他以前为这国家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标上明确的目的性,功利性。斯人皎皎,却无端染上泥尘。

    更何况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到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周旋。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留在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的霜雪之地。

    萧暥道:“西陵无心于帝位,我不想强人所难。”

    谢映之似是知道他这个反应,道:“让魏将军称帝,不仅是为天下有一明君,也是为了主公。”

    他注视着萧暥,眼中有恻怜之意:“你可知,你不能再损耗下去了。”

    萧暥明白,魏西陵如果成为帝王,自己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

    今后哪怕是在朝堂的波诡云谲中,他们也可以并肩作战,君臣一心。无论什么流言蜚语,暗箭中伤,都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君知臣,臣知君。

    但他不想让魏西陵当皇帝。不想看他坐在冰冷孤寂的王座上。

    萧暥试探道:“魏氏皇族旁系支脉并不少。是否可以挑选其他端正之人?”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叹,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正是因为魏氏皇族支脉不少,才是隐患。譬如主公立魏珂,北宫达就可立魏祁、魏疏等人,再把燕州的首府定为都城也未尝不可。”

    萧暥现在对于北宫达有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他手中有皇帝,占着朝廷正统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令诸侯,率王师以讨不臣。

    但萧暥若废黜桓帝,新君又不能服众,那么天下任何一个魏氏皇族的子弟都可以被拉出来当皇帝。

    他萧暥可以立皇帝,北宫达也可以立皇帝,并同时宣称他立的皇帝不合法。

    这两都两帝之争一旦兴起,法理混淆,统一天下就难了。

    萧暥寻思道,“还有个办法。”

    谢映之目光微微一闪,一语道破:“主公想在除灭北宫达之后,再行废立。”

    萧暥道:“加快备战,两年内拿下北宫,再于皇族中另择一品行端方之人为帝。”

    这是退而求其次之法。

    谢映之道:“这倒不是不可。”

    北宫达若败,余下虞策赵崇之辈,没有胆量和实力立帝。不足为虑。

    只是这两年内,时事就份外艰辛,既要防着朝中的桓帝和王氏居心叵测搞事情,又要整军备战,对付北宫达,内外交困。

    两人都心领神会,这实在是舍近求远、舍易取难的一步棋。

    谢映之坐在塌边沉默不语,烛火勾勒出他的侧颜,半明半晦之间如琼似玉,暗影幽柔。

    萧暥暗搓搓地把一个狐狸靠枕塞过去,心虚道,“我没有采用先生提议,舍近而求远,负了先生万全谋划。”

    谢映之讶异地微微转过脸来,“世间哪有什么万全的谋划,不过取舍之间而已。”

    其实萧暥明白,魏西陵若能为帝,便是君臣一心,军政一体,朝内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而对外,北宫达要同时与朝廷对抗,与魏西陵和他对抗。

    萧暥歉疚道:“先生为我谋一条坦途,我却选了荆棘蔽履之路。”

    谢映之莞尔:“主公什么时候走过坦途?”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心中艰涩,这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什么时候不在玩命。

    “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玄门都会追随你。”

    萧暥闻言,猛地看向他,

    “主公还记得我当年除夕夜跟你说的吗?”

    萧暥怎么可能忘记,大战前夕,他站在窗前淡淡地说出,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之志,玄门愿为驱使。

    “那是与你说的。”谢映之的眸光沉静如渊,“且无论你是谁。”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果然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谢映之这是告诉他,无论他是谁,选择什么道路,他和玄门都会追随他走到最后。当年一诺,死不旋踵。

    ***

    永安城,公侯府,已近戌时。

    太夫人年岁已高,不能再等下去,魏西陵让家宴先开始。

    满桌的菜肴丰盛,江南水网密集,即使是冬日也少不了河鲜。以往萧暥最喜欢吃鱼。

    太夫人又叹息道:“西陵,阿暥原本说好的,回来过除夕。怎么又不回来了。”

    魏西陵道:“太奶奶,他京中还有事情。”

    老夫人道:“瞎说,是你把他气跑了罢。整天只知道你军务忙,你什么时候对阿暥上过心?”

    魏西陵沉默。

    一旁的嘉宁乖甜道:“太奶奶,除夕不是还没到嘛,别急。”

    老夫人嗔道:“你也别忙着帮腔,”

    然后又看向魏西陵,“他就这个样子,我说他,不管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反正他都不吭声。阿暥就不一样了,谁冤枉他,他就跟谁争,谁对他好,他也都惦记着,悄悄地给送好吃的。”

    所到这里老夫人用巾帕拭了拭眼角,“结果,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他回来。”

    “姑母,话不能这么说。”说话的是漳平侯方胤,他是方宁的父亲,四十多岁,儒雅中透着世故,说话四平八稳,让人抓不到错漏。

    “西陵前番兵发北狄,逐蛮人千里,扫荡王庭,这也是不世之功。”方胤不动声色看向魏西陵,又道,“这也不是为了帮阿暥吗?”

    这话听起来,一边赞扬了魏西陵的功劳,一边也替他在老夫人面前圆了场。两头都安抚。

    魏西陵生硬道:“伯父不要听他人之言,我进军北狄,只为国事,与阿暥无关。”

    “你看他。”老夫人摇头道,“整天只知道国事,家事就不管了?”

    方宁见机道:“太奶奶说的对,家事国事都重要。”

    说着悄悄地看向他父亲。

    方胤立即顺着老夫人话道:“姑母说的有道理,我是修儒的,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后他温和笑了笑,“今天是家宴,我就姑且一说。西陵啊,国事重要,家事也该提一提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圆滑含蓄,太夫人是方家的家长,这弦外之音一听就听出来了。

    在江州,魏方两姓长期联姻,是江州稳定的根基。

    太夫人道:“西陵,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句话其实明知故问。

    魏西陵整日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军士在一起。不是征战就是剿匪、练兵,除此之外就是办不完的庶务。不可能有时间去考虑婚事。

    而且他从小就一本正经,极为自律,冷峻到不近人情,跟风花雪月也是沾不上边,不可能有私传心意的女子。

    所以太夫人这话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一下魏西陵的意思,接下去他们也好安排。

    所有人都看向魏西陵,一时席间鸦雀无声。方胤想着家族中还有哪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他的姐姐方婳是幽帝的皇后,贵不可言,他的女儿或者侄女,这公侯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听魏西陵道:“回太奶奶,我尚不想成亲。”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太夫人诧道,“西陵,这是为何?”

    魏西陵道:“天下未定,兵事未休,何以家为。”

    方胤着实怔了下,道:“西陵你这是什么意思?只要天下还未一统,你就不成家了?”

    可是九州诸侯割据,想要统一天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十年二十年都统一不了,所以魏西陵就一直不娶妻?他想做什么?

    太夫人叹了口气:“罢了。那就先等等。”

    “太奶奶!”方宁急道。

    太夫人道:“西陵说的也没错,他是君候,家国之事,考虑得要比我们通透。”

    方宁还想说什么,被方胤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家仆来报:“晋王回来了。”

    “阿季来了!”嘉宁欢快站起来,“我去接他!”

    魏瑄在街上坐了近一个时辰,染了一身夜露的湿寒,一进堂屋,又明显感觉到氛围的僵冷。

    但他不慌不忙,给各位长辈拜礼,举止优雅,说话得体。

    太夫人很是喜欢,夸赞道:“这孩子生得龙章凤质,端的又是皇家的气派。”

    方宁另有所指道:“听闻皇家最讲究规矩。”

    魏瑄立即明白,这是在暗示他迟到了近一个时辰。

    他恳切道:“我刚到永安城,路途不熟,疏于考虑,耽误了时辰,让大家久等。”

    方宁见他认了,心中正得意。就听魏瑄又道,“我初来,也不知道各位叔伯长辈的喜好,就随了些太奶奶平日喜欢的糕点。”

    说着他打开随身带来的棉纸包,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广悦斋的桂枣糕、芙蓉酥。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途中去给太夫人买糕点了。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太夫人颜开道:“阿季真是比我这些个嫡亲的曾孙儿孙女们都想着太奶奶。”

    魏瑄乖巧道:“都是阿姐告诉我的。”

    嘉宁愣住了:我什么?

    太夫人听了更加高兴 :“难得嘉宁那么多年,还记着我这老太太的喜好,算你也有心了。”

    方宁冷眼看向魏瑄,这小子伶牙俐齿,把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连刚才席间僵冷的气氛都热闹起来。

    而且魏瑄不仅说话彬彬有礼,还见多识广,从大梁城的风物说到塞外的广袤,很快族中的兄弟姐妹都被他吸引了。简直就像当年的萧暥,明明都是身份一样低贱,得给他点苦头尝尝。

    ***

    入夜,回到府中。

    方宁忍无可忍问道:“父亲,魏西陵今天什么意思?”

    方胤不紧不慢翻开整理案头的古籍书卷,“你稍安勿躁。”

    方宁道:“父亲,他太不把我们方家放在眼里了,想当初,他们魏氏从中原迁来,在江州毫无根基,若没有和我们方家联姻,他们怎么立足的?现在和我们方家联姻,倒似是辱了他?”

    方胤眼皮都没抬, “等到你有他一半的能耐,你再来数落他。”

    “他战无不胜了不起?”方宁像被戳到痛处,“我只是想跟父亲学儒,不屑兵事而已。”

    方胤放下书卷,“你既然说你不屑兵事,那我问你,我不在那一阵,你为何和魏燮去楚州剿匪?”

    他眼中掠过一丝狐疑,“魏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魏燮坠崖之事,魏西陵在尚没有定论前压了下去,仅是说在楚州还有军务。

    方宁心中骤然一紧,立即道,“我是参军,打仗的事情我不懂。都是西陵哥在安排。”

    好在方胤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知道你从小就和魏燮合好,但你既不懂军事,打仗剿匪的事情不要掺和。你将来是方氏的宗长,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方宁被父亲教训了一顿,回到自己的屋里,翻来覆去又气得睡不着,正想起身挑灯寻基本辞话看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幽咽的箫声。

    那箫声诡谲凄凉不说,还吹得时断时续,冬夜听来就像鬼夜哭,让方宁从头冷到脚。

    他烦躁地披衣踱步出去,庭院里寒风萧瑟,夜深露重。

    一道瘦长的影子被石灯映在假山石上,旁边有几支零落的寒梅。

    “先生不要吹这曲调了,听的我浑身冷。”方宁道,

    那人却似乎未闻,似乎完全沉浸在诡谲的曲调中,直到一曲终了,才收上一个悠长的尾音。

    他用瘦长的手指拨开花枝,慢条斯理,“公子有心事?”

    方宁早就等得不耐烦,沉着气道,“东方先生,我用魏燮把你替出来,藏在这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东方冉闲闲道:“公子觉得冒险,可给我另辟一处居所,我早就是孤云野鹤之身,也住不惯深宅大院,有个破庙都安之若素。”

    方宁道:“你还没教我秘术。”

    东方冉幽暗的眼中精光一闪:“学秘术,公子是想对付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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