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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夕夜, 华灯高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此番家宴魏西陵交给魏曦主持,考虑到方氏族中多喜好辞章书画, 精通音律的文人学士, 魏曦将今晚的家宴设在临水的潜采堂。

    花月婆娑, 水光灯影间, 向来庄肃的公侯府, 竟也别有一番风雅趣味。

    方胤似是对今晚的安排甚为满意, 赞不绝口夸道:“曦儿既能带兵, 又通音律,知雅趣, 实乃儒将风范。”

    太夫人笑道:“此番联姻之事定下来, 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曦儿仪表堂堂, 文武双全,娴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真是一对璧人。”方氏的长辈们也对这门亲事也颇为满意, 对魏曦交口称赞。

    华灯烛照下, 魏曦一身松花色织锦镂金袍, 腰间束着卷云纹锦带,更显得身形修长英拔, 神采奕奕。

    而他身后一袭月白锦袍的魏西陵更引人注目。

    烛光萦照下,丝制的衣袍如雪莹莹辉映, 袖缘衣摆上淡淡绣着暗银色云纹。他静坐如渊, 俊秀雅正, 宛若不染尘烟的世家贵公子。而眼底眸间的凛冽兵气, 仿佛又将冰霜凝于眉宇之间, 神容气度,让人肃然退避,不敢亵想。

    “你皇叔就是个背景板。”萧暥毫不客气地指出。只不过魏西陵牌的背景板光华炫目,当背景板也能当出主角的气场来。

    永安城中,花市灯如昼,但是才逛了没几步,某老弱病残就老腰酸了,胸闷气喘,走不动了得歇歇,钻进一个热气腾腾的路边摊。

    两碗米粉上了桌,萧暥把小狐狸面具拨到额头上,以免影响他吃东西的效率。

    春夕夜辞旧迎新,永安城的街市上到处都是这些五花八门的面具,他小时候就喜欢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拿着魏西陵给他削的木头剑,在大街小巷里奔来窜去。

    现在他自己成了世人眼里的凶神恶煞,就对那些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面具没了兴趣。

    于是挑来捡去,想起自己被称作九尾狐,颇为自嘲地挑了个狐狸面具。那狐狸眉开眼笑的,看着喜气。而且九条尾巴,是不是就有九条命?也不错。

    然后他又顺手给魏瑄挑了个雪原狼的面具,因为那狼头画得憨态可掬,看着像哈士奇。

    魏瑄明白萧暥为什么挑着春夕夜出来逛街,永安城的春夕夜流行戴着这种面具,这样即使街上观灯逛街的人多,戴着面具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在一切没有澄清前,萧暥在江州还是一只过街的老鼠。

    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味,忍不住跑出来玩,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萧暥舔了舔嘴角,这路边摊上的米粉,可比公侯府的家宴好吃多了。

    萧暥一边吃着米粉,一边还不忘损魏西陵,“我敢打赌,家宴上他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魏瑄失笑,一边把自己碗里的肉糜挑出来喂给他,“不是说五句吗?”

    “你这孩子比我还损,背后这么说你皇叔。”萧暥坏心眼地笑了笑。

    自从魏瑄不会成为武帝之后,萧暥在他面前倒是越来越放松,真把自己当个叔了。

    以前无论怎样,萧暥心底总悬着一根弦,魏瑄是未来的武帝,别不把皇帝当领导,以后要找他秋后算账的。

    后来,他逐渐看出来了,魏瑄的心思根本不在王位上。

    一开始萧暥觉得魏瑄的理想是当个厨子,他就琢磨着要不要让尚元城给晋王开一家饭馆,魏瑄就义无反顾地要跟他出征,于是,他又觉得魏瑄的理想是从军立功,成为像他皇叔那样的战神名将。结果西征归来,魏瑄倒是立下赫赫战功了,随即表示无意于军旅,连京城都不想回了。

    萧暥翻来覆去想不明白魏瑄到底想要什么。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小魏瑄的心怎么跟回形针一样?

    那么多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让他个大老粗兵油子怎么猜?

    现在,他看着魏瑄仔细地把碗里的肉糜全都挑给他吃,方才恍然大悟,魏瑄一心想要的是出家啊!

    万丈红尘,烟火世间,如此繁盛热闹,他不明白魏瑄为什么就向往夜雨青灯古卷?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呢?

    看着魏瑄一脸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样子,萧暥觉得他要给孩子开开窍。

    他老不正经地凑到魏瑄耳边:“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

    宴会上,觥筹交错间,众人相谈甚欢。

    太夫人笑道:“我琢磨着,成婚之后,曦儿就不要带兵了。让西陵将他从江陵调回来,也以免新婚夫妇聚少离多,就留在永安干点政务。”

    方胤拿起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这也好,永安府令一职正需要文武双全的人,现任的府令孟将军毕竟是个武人,不通文墨。”

    永安府令是州郡的长官,相当于京城的京兆尹一职,负责永安城的卫戍,需要绝对忠诚的人,孟秩是魏淙的旧部,忠心用不着说了。

    但同时永安府令还负责永安城内政令的推行,以及要和永安城内那些个大家族打交道,孟秩是个武将,为人做事很生硬,时常得罪人。

    如果是魏曦去做永安府令,不仅绝对可靠,同时还是魏氏宗族,永安城里的各大家族都没话说。

    方胤这举荐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但太夫人却道:“孟秩干得好好的,何必要换,换了他,也寒了军中老人的心,而且永安府令责任重大,曦儿才二十二岁,资历太浅,担不起。我听说仓曹史一职空缺着,让曦儿就从仓曹史开始罢。”

    方胤心中咯噔一下。

    仓曹史主管财政,官不大却很重要,而且上升空间大。方胤原本是想交给方宁的。但是方宁眼高于天,嫌官小,干了折面子,他是要做大事的。现在倒好,成了空缺,让魏曦接手了。

    现在太夫人发话了,方胤只有道:“这后辈的提拔历练,原本是我应该多上心的,现在却有劳姑母费心了。”

    太夫人随即道:“曦儿,以后要多听漳侯的指点。”

    魏曦立即拱手:“请叔伯多加指教。”

    方胤口不由心地笑着:“好,好。”

    太夫人又道:“还有澈儿,年纪也不小了,年后也该任事了。”

    方胤心中又是一沉。

    之前,他为方姣联姻魏家之事问过太夫人,太夫人没有应允,回头就传来了魏曦和方娴联姻的消息。今天家宴上,魏曦拿下了原本他给方宁留着的仓曹史之职,而方娴的弟弟方澈未及加冠就要出仕。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传达出了一个信号,太夫人有借着这次家宴,在族内拉扶方澈这一支的意图,同时也是在敲打他。

    他试探道:“澈儿双腿有疾,出仕之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太夫人道:“ 少史又不是跑腿的,澈儿怎么就不能当?”

    方胤赔笑道:“姑母说的是,不过澈儿只有十七岁,可以先学习历练,冠礼后再任事也不迟。”

    “是需历练。”魏西陵静静搁下酒盏,他向来不喝酒,家宴上也只是浅饮。

    “年后江北有来使到永安。”

    方胤心中猛地一震。他之前推荐了好几个亲信,魏西陵都没有允。最后竟让方澈一个瘸子接洽江北来使。

    显然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方澈的腿虽然不便,但不会影响担当要务。今后也不要再拿他腿脚不便说事。

    方胤心中凛然,魏西陵要么不说,要说就一手都把事情都办实了。

    看来年后江州的政军格局都要大变了。

    ***

    永安城的街头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今年因为西征北狄大胜,又逢潜龙局刚过,目前最流行的面具是孔雀和北狄蛮奴的面具,孔雀面具绚烂华丽,蛮子面具狰狞凶顽,他们一只狐狸一只哈士奇夹杂其间,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萧暥特意挑的半面具,只遮着眉眼,就是为了不影响他一路逛一路撸串儿。

    萧暥轻车熟路,带着魏瑄沿着河边走着。满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时不时有宝马香车驰过,卷起的风中都漫散着脂粉的香尘。

    魏瑄忽然站住,扯了扯萧暥的袖子,“我不能去花间乐坊,我还没加冠。”

    “怕什么,你皇叔第一次来这里,跟你一样大。”萧暥大咧咧道,

    魏瑄怔了一下,皇叔也来过花间?

    “当然,”萧暥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不过脑子道,“你皇叔可比你出息,他跟一个京城来的贵人抢花魁来着。”

    魏瑄脚下一个趔趄。

    萧暥一把搀住他,“别掉湖里。”

    此处三面临水。回旋的游廊浮在湖面,参差错落着的雅间用屏风和纱幔虚隔开,湖面上飘来悠悠琵琶声。

    这个地方叫做白蘋洲,和桃花渡一水之隔。

    萧暥本来想去桃花渡,走到半路上发现这么个新开的场子。就来尝鲜了。

    并且本着为魏瑄省钱的考虑,毕竟桃花渡消费挺贵的,清邈姐姐又不在,现在刷脸也不成了。别说刷脸,他连脸都不敢露。

    萧暥看中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相比桃花渡华灯如昼,此间光线幽暗,终于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柚木地板擦拭地光亮如洗可以照人,碧空如洗,水色波光浮动在四周。

    萧暥半边容颜沉浸在烛火边缘的黑暗中更显幽柔,一双眼睛却目光盈动,四处乱瞟。

    魏瑄看得心乱目眩,赶紧低下头,以免又要情不自禁地浮思漫想开去。

    歌台上正在唱着醉东风。

    湖面清风徐来,水晶帘动,游廊上时不时可见身姿曼妙的姑娘,风度翩翩的公子走过,人们脸上都还戴着春夕夜五花八门的面具,烛火绰绰间,像一个光顾陆离的梦。

    暗香疏影间,江南依旧。只是他已不复当初明媚飞扬的少年。

    多年征战,一身伤病。

    某老兵油子病怏怏地窝在一堆锦垫里,几杯寒酒落肚,像一小团火焰,隐隐灼烧五内。阔别多年的思绪又浮现眼前,化作掩袖一阵轻咳。

    随即手中的酒杯就被人取下了。

    魏瑄不假思索,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萧暥手中空空,咂了咂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要管他喝酒了?莫非付不起酒钱?

    他又探手去捞酒壶,又被魏瑄截下,“喝酒得行酒令。”

    萧暥一个大老粗,怎么会这些花花绕绕的。

    “讲故事也行。”魏瑄徐徐斟满一杯酒,搁在案上,“一个故事一杯酒。故事得有趣。”

    萧暥傻眼了,他那点老底,能吹牛的早就翻来覆去吹过好几遍了,其他都是些倒霉事儿,不提也罢。

    魏瑄当过倾颜阁的画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水光灯影中,魏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娓娓道来。他还处于变声期,嗓音清朗中已带着一缕低沉的韵致。

    萧暥这才发现西征之后,经历了战场的血与火的磨砺,他改变了很多。

    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犹如刀笔镌刻般,硬朗中透着俊美。但他的气质却并没有因为战火磨砺而显得凌厉逼人。反而优雅温润,一双眼睛明静如渊,仿佛将惊涛骇浪蕴于眼底。

    萧暥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劝,这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是西征、还是远去江南、入玄门,他走的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在乱世洪流中,他并没有被裹挟,相反他从来都是主动地在抉择。

    譬如今晚,魏瑄不知不觉间就将主动权拿下了。

    萧暥想听故事,就要放弃喝酒。

    这原本带他来喝花酒,结果变成了故事会?

    萧暥听着故事,吃着松瓤鹅油卷,喝着魏瑄特地给他点的木樨清露,有种在吃儿童套餐的错觉。

    中天月色如洗,湖面上漂浮着婷婷的莲灯,水波漾起一片光华烂漫。

    明天破晓后,他就要渡江北上,魏瑄也要去玄门。

    一场离别的酒却喝得绘声绘色。

    魏瑄讲了十个故事,喝了大半壶酒,脸颊上霞色云氤,他初尝酒的滋味,只觉得馥郁清润,淡淡的兰芷清香弥漫在唇齿间,说的故事也变得信马由缰随意起来。

    当他说到青年将军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被迫远走他乡时。

    萧暥打断道:“那小子怕是傻,既然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要跑,这不是怂吗?”

    他可不好忽悠。

    魏瑄酒意正上头,被萧暥当着面说怂,玉琢般的脸染上了酡红,正要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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