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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暥立即打起精神,倒不是因为有酒吃,而是那件事,大事。

    在来的马车上,他就问过谢映之,对于他们新修改的北伐方案的看法。

    备战两年压缩为一年,战胜北宫达后,立即远征漠北的赫连因,决不能让赫连因有机会做大。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挑,眸光清利,病还没好就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颇为忍俊不禁,便有意不紧不慢道:“备战一年虽显仓促,但并非不可,主公认为其中最紧要是什么?”

    萧暥不假思索:“北宫达实力雄厚,我备战也当是增强实力,屯粮、训练兵马,还有赚钱。”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这些事要做,但并非最为紧要。”

    萧暥不懂了,既然是备战,增兵、赚钱、屯粮还不算紧要,那什么重要?

    “备战之根本不在于军中,而在朝中。”谢映之说罢轻若无物地一瞥,却让萧暥心中一凛。

    他立即想到了件事。

    西征之时,他大军在外,雍州的朝廷可没消停过,从文昌阁策论,煽动士林发难,到秋狩时暗算秦羽出事,前前后后一系列的动作,可谓是暗潮汹涌,最后差点给他来了个兵变夺城。

    谢映之语调清缓:“北宫氏世代居于幽燕之地,士族尽皆归附,根基稳固,北宫达若大军在外,可放手和主公一战,全无后顾之忧,但主公若大军在外,大梁能保证不会再来一次夺城之变?”

    这话字字通透明晰,一针见血。萧暥被说到痛处,连杯中的果酒也泛起一层苦涩。

    大梁从来就不是太平的地方。除了阴阳怪气的影帝桓帝,心怀叵测的隔壁老王家,还有朝堂上以杨太宰柳尚书为首的一群旧官僚。

    如果他北伐大军在外,大梁这些牛鬼蛇神趁机在他背后捣鬼。到时前有强敌,后院起火,这才是最危险的。

    朝堂上不见刀光血影的波诡云谲,往往比战场狼烟烽火更为致命,也是萧暥最不擅长应付的。

    萧暥虚心求教:“先生认为,我该如何在一年内稳定朝局?”

    谢映之道:“主公可知北宫达为何能稳定后方?”

    萧暥道:“北宫达世袭贵胄,三代公卿,幽燕之士族尽皆归附。 ”

    唇间的果酒呷到一点酸味,这种先天优势是他没法比的。

    他看过史书,大雍朝有点像东晋那会儿,九州遍布各门阀士族。这些家族经过累世积蓄,掌握着大量土地人口,不仅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家族中代代有人在朝中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想要政权稳定,就要得到世族的支持。

    当年原主为何会败,就是因为虽得军权,却不得士族支持,乱世中,军权可以一时弹压一切,但终非长久。

    谢映之道:“九州士林最为看重者,唯家世与名望,北宫达出身世家,颇具声望,才有幽燕之世族的鼎力支持,得以雄踞东北。”

    萧暥反观自己,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狐狸,出身不详,靠着军武之力和敏捷的手段占了雍州。至于名望更不用提了。朝中除了江浔颜翊等科举晋身的寒门仕子,恐怕没人支持他。

    江浔等新锐仕子毕竟人数少,在朝中没有根基,而杨覆这些旧世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

    而他自己的势力都在军中,怎么样才能把爪子伸向朝野?

    谢映之见他敛着长睫,若有所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显得茕茕可怜,不想再逗他了。遂斟上半杯果酒递给他,道:“我向主公举荐一人。他若出山,雍州世族一半尽归主公。”

    ***

    永安府

    屋檐下的雨连成了线。这样的雨夜阴湿潮冷,泥泞胶着,像残冬一个漫长的梦魇,遍布斑驳的血迹和蚀骨的铁锈味,从记忆深处的缝隙里破土而出。

    孟秩讨厌这样的天气,更何况他永安府令的任期就要在这种阴郁的节气里结束。

    前夜之事,魏西陵严令任何人不得走漏萧暥在江州的消息,违令者斩,并将孟秩带去长堤的二十多名府兵全部调往楚州剿匪。

    孟秩不服,他不明白魏西陵为何如此偏袒萧暥这白眼狼?即便是为了家国大防,共抗蛮夷,萧暥也不值得信任。更何况身为人子,老将军的仇他这就忘了?

    他想到这里,胸口像堵着一块顽石,心闷气结,郁愤难平。

    就在这时,属下来报,府外有一位大夫求见,并且一口断定他有病,特来替他诊治。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孟秩腾得站起身,立即让署员将那人带上来。

    他倒要看看那人有什么说法,如果胡言乱语,那就正好,用扰乱公务之罪,揍十棍子扔大牢里。他正愁无处泄愤。

    大概是因为下雨,来人一袭黑袍披风裹挟着寒夜的湿气,模糊了面目。

    尽管如此,孟秩还是着实怔了一下,作为永安府令是接触过不少士族大家,也得罪过不少。但此人身材高峻,哪怕看不清容颜,那风神气度也已逼人。

    他不知不觉敛了怒意,还把一句硬生生的‘你是何人’换成了一句颇含试探地:“阁下是?”

    那人毫不避讳道:“敝姓沈,乃是萧将军的主簿,前日之事,主公让我来向孟府令解释清楚,以免府令长怀愤懑久而伤身。”

    孟秩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切齿道:“原来却是鹰犬!”

    “来人,将此奸细拿下!”他声如震雷。

    但四周却沉寂如渊,无人应答。堂上的府吏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出去了。

    阴冷寂寥的雨声中,只有一点飘摇的烛光照进黑漆漆的大堂里,就像照进一个幽深的山洞,将那黑袍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孟秩莫名地后颈一凉,竟沁出了冷汗。他不信邪,蓄力一拳就向那人挥去。

    黑色的披风被拳风带起,虚无缥缈地一晃,宽大的袍袖翻滚间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手指如月光般剔透,也像月光般毫无温度。

    随即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就将孟秩强劲地推开。

    孟秩猛然倒退几步,猎犬般的嗅觉闻到了一缕蚀骨的阴寒。

    “你会妖术?!”

    那人半边脸沉在灯烛的黯影里,令人看不真切,“我乃玄门之人,府令不必惊慌。”

    孟秩不知真伪,莫名打了个寒颤,他不想招惹玄门,最后客气道:“请滚出去。”

    那自称沈先生的人淡淡道:“府令不想知晓当年之真相吗?”

    孟秩:“你既然是萧暥的人,必然替他开脱,我凭甚相信你说的话?”

    “我的话府令不信,但有一个人的话,府令也许想听一听。”那声音微凉,低沉浓丽中带着一缕暗昧的笑意。

    果然孟秩问:“谁?”

    “孟将军作为永安府令,应该知道去年末,君候在永安城的平阳里置办了一座宅院,颇具规格。”

    他这一说,孟秩立即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个宅院,修缮得极为富丽,但城中却罕有人知,除了作为永安府令的孟秩,才知道有那么个宅子。

    那个宅院的位置也非常特别,它处于都尉署和永安府之间,也就是说宅院中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两头都能最快地出兵。除此以外,永安府的望楼可以清晰地望到府邸的出入情况。

    这府邸极为阔绰,孟秩猜测住在里面的人身份尊贵,但是出于一定的原因,自由受限。

    那位贵人住进去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孟秩只见过一次他的车驾出行,前前后后绵延几十人的马队,甚为气派,但是所走的路,却挑的冷街僻道,可见此人出行极为低调。

    更让孟秩吃惊的是,那贵人周围的‘家仆’,孟秩居然还认识几个脸熟的,都是魏西陵的轻羽营中精锐。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孟秩哑声道,“先生知道那宅邸中住的是什么人?”

    那黑袍人道:“前凉州牧曹满曹将军。”

    孟秩不禁失口道:“曹满?!他怎么会在永安城!”

    “因为他是当年葬马坡之事的重要人证。”那黑袍人的声音迷离幽黯,像雨夜里绽出的妖花。

    孟秩猛然想起,当年老将军就是和曹满会师共伐蛮人途中遇袭的!

    “我的话,主公的话,将军皆不信,那曹将军的话,府令是否要听一听?”那人循循善诱。

    孟秩忽然警醒,道:“主公下过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宅邸。”

    ‘沈先生’笃定道:“府令掌管整个永安府,总会有办法进去。”

    “但是……”孟秩内心挣扎,军令如山。魏西陵向来法度严明。

    黑袍人道:“我再提醒孟府令一句,府令的任期还剩七天,是要一扫疑云知悉真相,还是如此混沌一生,府令自行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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