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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着漫天飞絮如长空霰雪,落入一双幽沉流转的深瞳里。

    “生死无憾,荣辱无论。”魏瑄不假思索道,

    然后他凝目看向谢映之,问,“先生是想让我做什么?”

    谢映之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结合目下局势,魏瑄心中逐渐明了。

    一来,他若一直待在寒狱,魏西陵和萧暥就要分心保护他。二来,他心魔难抑,谢映之将他视为全局的变数,在他进京之前,黑袍人又屡次与他联系,谢映之心思缜密,不会毫无察觉,必对他更为戒备。他停留京城,对谢映之来说是个隐患。

    再者,从全局来看,北宫达因长子被杀怒欲兴兵南下,慑于魏西陵战神之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现在双方陷入僵持,在这种局势下,朝廷怎么惩处他就成了关键。

    若不严惩,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借机发难。

    但魏瑄明白,就算他自请严惩,萧暥也不会答应,而魏西陵为人公正,更不会迫于局势而重责于他。

    这种情况下,谢映之这一手就显得颇为高明了。

    魏瑄猜测,谢映之此番想让他随江浔北上,干脆将处置职权交给北宫达。

    如此一来,北宫达再没有口实指责朝廷偏□□置不公了。

    而他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却安然无恙。北宫达不会杀他。

    北宫达此人最重虚名,他是皇子,杀皇子于名声有损,这是其一。

    其二,京城到燕州千里迢迢,也就是说,他抵达燕州已是十多日之后,北宫达已经从丧子之痛渐渐回过神来,当愤怒的情绪退潮而去,利益关系就凸显出来了,北宫皓已死,事已至此,倒不如在北宫皓之死中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不管是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度,以修复之前仙弈阁血案中受损的声名,还是为了缓和与皇室的关系,北宫达都不会杀他,但是必定会囚禁他。

    毕竟长子被杀,北宫达心中的恼恨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者,若对他毫无处置,也显得北宫达过于软弱,于威望有损。所以北宫达囚禁他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

    魏瑄静静看向谢映之,这就是谢映之希望的罢。

    如此一来祸水北引,让北宫达关押或软禁他,不仅解决了他这个全局中的‘最不确定因素’,也让北宫达没有了南下动兵的口实。甚至还可以乘此机会,让他打入幽燕集团内部。所谓一举数得。

    虽然北宫皓之死会让其旧部对他恨之入骨,但同时他杀北宫皓,对于曲夫人和北宫敏而言,却无形中给了他们母子上位的机会。值此幽燕集团内换血之际,

    他以此为契机,就可以打入新崛起的势力内部,所谓危险和机会并存。

    但是此计若被萧暥和魏西陵知道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谢映之才有意支开了皇叔。

    这就是谢映之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谢映之并不介意让他赴险。他从战略的角度重视他,也会从战术出发利用他。

    谢映之是玄首,也是谋士。作为玄首,大道无情。作为谋士,以天下为博局,以众生为棋子,搅弄风云,指点乾坤,落子之处,只有得失厉害,不为喜怒所困。

    但萧暥和魏西陵不同,那些人是兄弟,是亲友,是袍泽,他们不会利用,更不会抛弃。被情义所羁绊,是很难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胜出的。

    魏瑄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深感到,像魏淙那样的人被小人所害是迟早之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之人会成为史册汗青中,百姓口口相传里的英雄,却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要赢得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比敌人更深沉的城府,更狠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映之所谋,也不在乎谢映之对自己的处置。他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就能为萧暥赢得战争和最终胜利又迈前了一步。

    只要能帮助萧暥实现愿望,魏瑄早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愿以一生孤勇做他披荆斩棘之路上的利剑,可为他浴血,亦可为他折裂。

    一念及此,魏瑄幽沉的目光霎时变得清亮,振色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先生若有所谋,但说无妨。”

    “你知道我所谋?”谢映之眼含笑意。

    “先生想让我随江寄云一起去燕州。”魏瑄正色道。

    “你想去燕州?”

    面对他的一脸决然,谢映之却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问,“冬雪已融,去燕州做什么?”

    魏瑄一愣,这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谢映之悠然走到窗前。

    时近正午,窗外春色明艳,一束阳光恰好落到了那如羽白衣上,灼目耀眼。

    谢映之的声音也像山间的春雪融入了潺潺冰泉中,“听说燕州冬日,十丈雪原,冰封千尺,天地辽阔,长风如吟,待到朝阳初升,更是红妆万里,江山如画。莽莽林海中有成群的野马,浩浩荡荡,驰骋四野……”

    “那是天然的牧场,也是无垠的战场,马踏冰河,雪满弓刀,不由便想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清悦明澈,魏瑄仿佛在他的话语间感到掠耳而过的长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碎雪扑面而来,迷乱的视线里,铁马踏破冰河激起一片喧嚣。

    那是久违的战场,也是逼近的北伐。

    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

    “如今四月雪融,春苗初长,满地泥泞,道路难行。还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谢映之道,

    “目前北境敌寇未平,悠游不合时宜。”魏瑄眸色又深了几分。

    眼下他们和北宫达之间剑拔弩张,大敌当前,谢映之难道是专程来狱中闲论风花雪月的?还是说谢映之到目前为止还在试探他?

    这是有多么忌惮他,多么不信任他?

    但现在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

    监室内寂静无声,魏瑄一双深黑沉冷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映之,“倘若先生对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谋划,我有一计,权且抛砖引玉。”

    他快速将自己的对策说了一遍……

    “如此北宫达就没有了南下用兵的口实。而且此人重虚名,必不会杀我,至多是请我逗留北国赏雪。”

    末了他借谢映之的话,轻描淡写地把囚禁北境说得委婉暗讽,也没有挑明,只模棱道,“先生在大梁,也可以放心了。”

    “我可不放心,”谢映之笑了笑,走回榻前洒然坐下。

    魏瑄眉头一皱,跟上前道,“先生如何才能信任我一次?”

    “殿下若远赴北国,陛下无子嗣,倘使将来有恙,北宫达立殿下为新君,在北境另立朝廷和大梁分庭抗礼。届时殿下就是其手中傀儡,该如何应对?”谢映之抬头笑看着他,语调温煦,却字字清晰有力。

    魏瑄一愕,这他倒是没想到。

    “即便陛下无恙,将来大战一起,殿下深陷敌营,主公不得不分心两处,投鼠忌器。”谢映之说罢淡淡垂目瞥了眼。

    魏瑄立即退后了半步,他刚才心绪不定,不留神压住了谢映之的袍袖。

    “先生,是我思虑不周。”他向来知错就改,从不拖泥带水巧言狡辩。

    见他像一个在课桌前听候老师指摘的学生站得笔直。谢映之微笑着延手请他坐下,“殿下提及当下局势,我姑且与你分析一下罢了。”

    魏瑄虚心请教,“先生亲自来寒狱,不会只谈无关紧要的闲事。先生是否有机舆要事嘱咐?”

    谢映之正挽袖斟茶,闻言吃惊地抬眸,“感情之事怎能说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魏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难道谢映之还真是专程来狱中感情指导的?这不是闲得慌吗?

    魏瑄满腹狐疑。但既然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道:“既然先生要谈情感,那么我倒有一事请教。”

    谢映之莞尔:“殿下请讲。”

    魏瑄:“我知先生已经结契,若是世俗便是已婚。”

    “唔”已婚两个大字砸下来,绕是谢映之也短暂地一愣。

    魏瑄紧接着问:“相偕同心,我想问先生结契半年,你和他同心了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萧暥此番来朱璧居是溜出来的,乘着谢映之不在。

    谢映之阻止他与容绪单独来往。但萧暥觉得罢,容绪先生也就是喜欢莳花弄草,设计个非主流的衣服和器物卖弄,有些女装大佬倾向,时不时还夹带一些让人尴尬的私货,但其中也不乏有些还颇有艺术造诣的,比如那个灯台就挺好看的。

    此外,容绪先生举止还是很绅士的,对姑娘尤其体贴入微,都成习惯了,有时会把他一块儿体贴进去……总之,这种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于大节无损,谢玄首也不至于这样对其如此严防死守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他看向容绪牵着小姑娘手的身影,这不挺和蔼一大叔吗?

    上午一笔大订单谈下来,此时某狐狸心情挺好,连看着容绪先生迈出的脚步,都是带领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上午他将第一批五万套棉服的一个大订单交给盛京商会生产,容绪也很够意思,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雍州怕是没有哪一个工坊能有那么大产能,接手这么大的订单。

    自古北境苦寒,一入冬冰封千里,积雪没胫。北宫达的军队常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装备有最保暖的冬衣。

    但他和魏西陵的军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过。这不仅是对主帅素质的考验,也是对士兵的战力和适应性的极大考验。所以御寒物资也是备战中重要的一项。

    此番北伐,他计划兴兵三十万,这数十万套棉服就颇耗财力和工时。

    其中第一批五万套棉服,萧暥交给了盛京商会生产。

    所以他要赶在容绪前往幽燕前,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他做事向来很有效率。

    小姑娘的家离开朱璧居并不远,送小姑娘回家后,萧暥立即提议参观一下盛京商会的棉布作坊。

    盛京商会的织造工坊在大梁城内的怀仁坊。这一带靠近东市,是大梁老城区的闹市地带。

    王氏的织造工坊就坐落于这寸土寸金的闹市区。沿街铺面,铺面后便是库房和工坊,能在大梁城里拥有那么大一片产业,王氏的财力可见一斑。

    容绪将负责作坊的老师傅介绍给萧暥认识,身份便说是大梁城里的萧子衿公子,是大主顾。至于云越,他便随口编说是萧公子的驭者,通俗了说就是马夫。

    云越满脸黑线。

    萧暥跟着老师傅参观完作坊,对于作坊的硬件设施他颇为认可,不愧是容老板的眼光,质量是杠杠的,唯有一点,生产力怕是不够。

    他这第一个订单就有五万套棉服,工期紧张,按照古代作坊这生产效率怕是不行,于是接下来他提出了加大投资,扩大生产线的计划。容绪对萧暥若说的工厂化,流水线生产的想法颇为感兴趣,这不知不觉一聊就到了中午。萧暥提议就近吃个工作餐。

    怀仁坊处于大梁城的闹市区,靠近东市,相比尚元城里的高楼广厦画阁雅间,这里是真正的市井。

    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熙攘,摊贩林立,市声如潮,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萧暥选了个街边的铺子,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配上香喷喷的肉夹馍,他轻轻吹去漂浮着碧绿的葱花,正要开吃。

    “阿爷!”一道清脆的童声让他差点烫到嘴。

    萧暥急回头,就见一虎头虎脑的萌娃激动地冲他奔来。

    这爹当得有点突然啊?

    原主有娃了?原主戎马倥偬百忙之中居然还有空生娃?如果真是原主的崽,他得负责啊,云越会不会带娃?

    他懵逼地看向云越,那孩子却已经一头扑进容绪怀里,“阿爷好多天都没来芦园了。”

    萧暥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容绪先生也五十多岁了,所以这是容绪先生的儿子?

    “也可能是孙子。”云越小声补充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阿爷!”“阿爷!”

    萧暥睁大眼睛:两个,三个,五个,七个?是不是有点多啊?他脑子里主动播放起葫芦娃的旋律……

    这是桃李满天下?不对,老树开花?也不对,儿孙满堂?

    容绪见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撼,罕见地苦笑了下:“彦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向云越:“云副将可会驾车?”

    大梁城近郊。

    四月春和景明,碧浪湖风平浪静,湖畔青草离离。

    马车驶出不远,就见一片芦苇荡,午后湖面波光粼粼,芦花在风中摇曳,时不时隐现出旁边一片围着篱笆的平房。

    平房外有片菜圃,一个身穿短打的少年挽着袖子正在汲水,因为时常下地劳作,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和大梁城里涂脂抹粉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

    他身边围了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看到了马车,“阿爷来了!”

    容绪的景康年间古董车停在了春日乡间一片芦花间,云越利落地跳下马车,放下足凳。

    春风卷帘,车内案头茶盏纹丝不动,一点水沫都没有溅出来。

    容绪不由赞道:“云副将精于驭车,堪比前朝太仆令闻远。”

    萧暥:姓闻,莫非是?

    “正是闻正闻司丞的太曾祖父。”容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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