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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二爷与陈宿一前一后走出书堂, 正巧这时,温知抱着书从外面进来。

    两边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分开了。

    温知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离开的背影,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柜台那边,宋皎艰难地朝他伸出手:“……智……”

    他还没喊出“智多星”三个字, 就被谢沉按住了。

    谢沉使劲按住他,抱着他揉揉搓搓,把宋皎的脸都搓红了。

    温知皱着眉, 什么也没说,多看了两眼, 就转过头去,还把门给关起来了。

    君子非礼勿视。

    长街上熙熙攘攘,谢二爷和陈宿前后走在长街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看起来就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凤翔城中百姓,有许多是从前自土匪寨就跟着来的,他们当然认得谢二爷。

    百姓们同他打招呼:“二爷。”

    谢二爷微微颔首:“嗯。”

    “二爷这是去哪儿?”

    “去给夫人买点东西。”

    “二爷好走。”

    他就这样一路走过来,正和百姓说话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陈宿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轻轻地唤了一声:“爹。”

    像是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冷不丁地朝他吐出蛇信。

    谢二爷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拽开他, 却反倒被陈宿握住了手。

    谢二爷转头去看面前闲谈的人, 见他脸色如常,料想他应该没有听见陈宿的话。

    他不敢再耽搁, 匆匆和闲谈的人道过别, 就拉着陈宿离开了。

    一直到了偏僻无人的巷子里, 谢二爷才松开陈宿的胳膊。

    他转身面对着陈宿,脸上神色一变再变,最后换上慈爱的面容,抬手要摸陈宿的脑袋:“你都长这么高了。”

    陈宿一偏头,就躲开了。和刚才的语气不同,他冷声唤了一声:“爹。”

    谢二爷没有答应,只是那样看着他。

    不错,他……早在十几年前,在外面就有过一个女人。

    娶亲之后,他就打算断掉了,可是没想到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了陈宿。

    陈宿跟着他娘亲姓,他娘亲姓陈。

    谢二爷不想让事情败露,不能让谢老当家知道这件事,更不能让二夫人知道,所以他安排他们住得远远的,每年派人送点钱财过去。

    这些年,他只去看过他们一次,以公务的名义。

    当时陈宿才六岁,谢二爷还不得谢老当家器重——在他看来是这样的,他喝了点酒,跟陈娘子说话,陈宿就在一边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爹不喜欢我。”谢二爷说,“我生得白净,不像是做土匪的模样,所以我爹不喜欢我,也不派给我差事。他喜欢我大哥,我大哥满脸的胡子,像极了他。”

    他又说:“沉……”

    陈娘子误把“沉”听成了“陈”,连忙应了一声:“诶。”

    谢二爷笑了一下:“不是你,是大哥的儿子,沉哥儿。”

    陈娘子十分窘迫,转头将儿子抱过来,摸着他的脑袋。

    谢二爷转头瞥了一眼陈宿:“就和他差不多大。我爹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前阵子从庆国来了位宋史官,带着小孙子,他的小孙子叫做宋皎,卯卯。我爹急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卯卯跑了,非要把他和沉哥儿凑一对,让两个人一起念书。”

    “奇了怪了,我爹,他对儿子、对孙子,怎么就是不一样的?要儿子生得像土匪,又要孙子好好念书?我怎么就是讨不了好呢?”

    而后就是陈娘子安慰他了,谢二爷喝完了酒,起身就离开了,陈娘子跟在后面,分明想要留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谢二爷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见到陈娘子和陈宿。

    谢二爷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年。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长得确实很像他,眼狭唇薄,只是常年的劳作,让他的皮肤有些暗沉,所以,他和面白的谢二爷站在一起,既相似,又不相似。

    谢二爷再一次开了口:“你们住在雪灾的地方,我知道,我去找过你们,但是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

    陈宿抿了抿唇角,淡淡道:“我娘死了。”

    “嗯,你……”谢二爷顿了顿,“现在你想做什么?想回去做小生意吗?还是买一处田庄……”

    陈宿打断了他的话:“爹,你不怕谢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告诉爷爷吗?”

    谢二爷笑了一下:“不会,沉哥儿和卯卯心思单纯,他们两个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刚才绝不会那样和我玩笑。”

    抛开其他涉及利益的内容,他确实很喜欢这两个小孩。

    陈宿也跟着笑了:“原来如此。”

    谢二爷道:“你现在想要什么?我尽力满足你。”

    陈宿仍是淡淡地笑着:“爹,儿子想认祖归宗。”

    “你……”

    “谢家公子有的东西,我也该有。”陈宿望回去,“爹,这是我应得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暮色四合之时,陈宿才回到书堂。

    他回去时,出去散步的柳宜和江凭已经回来了,还带了点小零嘴回来,宋皎和朋友们正围着吃。

    宋皎不经意间看见他回来了,便朝他招了招手:“陈宿,过来吃东西。”

    陈宿点了点头,便上前了:“是。”

    他走上前,拣了一颗蜜枣,捏扁了,刚要递给宋皎,就看见宋皎正和谢沉说话。

    “沉哥,你不行,连枣子都捏不扁了。”

    谢沉直接把蜜枣塞进自己嘴里,重新拿了一颗来捏:“这颗烤得过火候了,都变成炭了,鬼才捏得动。”

    宋皎还要说话,就被捏扁的蜜枣塞住了嘴。

    陈宿就站在旁边,默默地把蜜枣收回去了,他的目光扫过谢沉,只觉得不平。

    他小的时候,只见过谢二爷一次,也就是他六岁那一次。

    谢二爷说,谢沉有一个大史官的孙子伴读,那个伴读叫做宋皎,有个小名,叫做卯卯。

    谢二爷离开之后的几年里,他娘把谢二爷酒后施舍出来的一些话,当做稀世珍宝,每天夜里都在翻来覆去地嚼这些冷饭馊饭,也在他耳边念叨。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谢二爷把他们接回去,他也就可以有一个大史官的孙子做伴读了,那时他念的也不会是村子里的私塾了,那是真正的大儒教导的学堂。

    他娘就这样等啊等,临死前还在等。

    她告诉陈宿,他爹一定会来接他回去的,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要丢脸。

    这时候,陈宿已经不信这样的话了,他点了点头,答应母亲,来凤翔城找父亲,却不是来认亲的,他是来寻仇的。

    谢二爷把那个孩子叫做“沉哥儿”,他娘还以为是在喊她,应了一声。

    无比窘迫。

    他永远记得那个场景,母亲红着脸,把他抱紧自己怀里,尴尬得手足无措,只知道摸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都扯疼了。

    在这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会忍不住想到很多事情,从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一点皮毛。

    他是早产儿,他比谢沉早出生几个月,他比谢沉大。倘若他是在谢家出生,而不是在荒郊野外;倘若他是堂堂正正的谢家公子,而不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那么谢沉一定不会叫做谢沉。

    避讳,他应当避我母亲的尊讳,他怎么能够叫“沉”这个字?

    凭什么?

    他是一路乞讨着来到凤翔城的,在乐坊做工的那几个月,也像是乞讨,到处都是灾民,到处都是尸体。

    他每往凤翔城靠近一步,心中的恨意便增多一分。

    他憎恶谢家的每一个人,那个给母亲造成难堪的谢沉尤甚。

    陈宿将蜜枣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不知为何,口中却泛起令人作呕的苦涩。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该望向哪里才能更好地藏起自己的恨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宋皎身上。

    他对谢沉的伴读没有好感,不过是……一丘之貉。

    今天下午和谢二爷的谈判失败了,谢二爷坚决不肯认他回去,还想用钱把他打发走。

    他只觉得虚伪,既然这么喜欢自己夫人,当初又为什么要招惹他的母亲?

    谈判失败了,他之前还以为谢二爷会松口的,为了顾及谢二爷的颜面,暂时没有把自己暴露在谢老当家面前。

    现在,他已经想直接去找爷爷了。

    他看着宋皎,心想,现在他要牢牢地抓住宋皎,只有通过他,才能接近谢老当家。

    抓住他。

    宋皎嚼着蜜枣,回头看他:“你怎么不吃?再不吃就被我们吃光了。”

    陈宿回神:“是。”

    下一刻,谢沉就把宋皎拉到自己这边来了。

    这原本该是他的伴读,陈宿想,他比谢沉大,倘若他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公子,谢沉有的这些东西,都应该是他的。

    几个人吃完了零嘴,天也晚了,便要告辞。

    柳宜道:“每回都是这样,吃了就走。要我让人套马车送你们吗?”

    “不用。”少年们朝他挥挥手,“我们走着回去就行了。”

    “卯卯也走回去吗?会不会太黑了?”

    “不会。”

    宋皎话音刚落,谢沉便道:“他最近住在宫里,我和他一起回去。”

    柳宜疑惑:“怎么又住在宫里了?卯卯爷爷不是回来了吗?”

    宋皎道:“爷爷生病,谢爷爷就让我们搬进宫里住,比较方便照顾。”

    “行,那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

    “好。”

    和温知在路口前挥手道别,宋皎和谢沉两个人步行回宫。

    回到小东宫,便有侍从迎上来。

    “陛下才派了侍卫来问,说两位殿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还好这就回来了,要不叫我们怎么回话呢?”

    两个人定睛一看,果然,谢老当家身边那个叫做范开的侍卫就在这里。

    范开朝他们抱了抱拳:“两位殿下。”

    宋皎问:“我爷爷睡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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