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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一登九五,六亲情绝。”在颠簸的轿子里,他的声音略带嘶哑,转而又苦涩一笑:“珍儿,你说……是么。”

    我缓缓摇头:“虽然您表面上像是从未得到亲生父母的疼爱,但是您走得有多远,他们对您的牵挂就有多远。这十几年来,这种牵挂,你们彼此之间其实从未断过……不是吗?”

    他虽未再开口,但眼里仿佛有一盏明灭忽闪的灯,默认了我说的话。

    京城的冬日仿佛总是比其它地方要来得早,在我慢慢裹上厚衣裳时,紫禁城外的那条护城河已结了一层冰,青砖绿瓦上凝结了几层白色薄霜。

    丑时三刻,我尚在睡梦之中,却被屋外的声响扰醒,正皱眉翻了个身却听见门被猛然打开的声音,我不耐烦的蒙上了被子。

    “珍主子!醇亲王……醇亲王……病逝了!”芸洛慌乱的声音传来,我的大脑瞬间便全然清醒,掀开被子猛然坐起身来。

    “什么时候的事?”我懵住,他终究还是未熬过这个冬日。

    “方才传入宫来的消息。”她说。

    我立即换上旗装随手拿了件斗篷披上便踏出了景仁宫:“容芷,芸洛,你们两跟我来,其他人留在景仁宫。”

    外面依旧还是夜幕星垂,一股寒风直钻入我的衣领和袖口。但此时的紫禁城并不如平日里平静,本应沉睡的时间点此刻这里却处处灯火通明。

    甬道有好几排公公和宫女急匆匆的打着灯笼走过。

    “快快快!此时正缺人手,你们若有丝毫怠慢,担心脖子上扛的脑袋!”领头的公公催促着他们。

    我走上前去问他:“请问,你们是赶着去何处?”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原本不愿搭理的神色变得恭敬起来,他低头道:“珍主子,奴才们是去军机处外面候命的,醇亲王病逝,朝中重臣皆赶过来慰问圣上。”

    我抬头看向军机处的方向,此刻,他原来并不在养心殿,这个时候,他应当是最需要陪伴的吧。

    “珍主子,那我们……”芸洛试探的问我。

    “军机处是商政务之地,我不便前去,还是待他先面见大臣吧。”我说,打消了此刻去见他的念头,但却已毫无睡意,只能够先回景仁宫眼睁睁的看着东方既白。

    得到他回养心殿的消息,已是午时。整个紫禁城都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气氛,醇亲王一去,朝局中便又少了一名牵制慈禧庇护皇上的重量级人物,“后党”的气焰只会更甚。然而,于他来说,不仅失去了生父,也更是失去了最大的一把庇护伞,变得越来越孤立无援,朝中个个嘴上对他喊忠的臣子又如何能抵生父不求回报的一片真挚。

    终于走到养心殿门口,焦灼一夜未眠的我此时却放慢了步伐,越是接近那道门,心情便愈加沉重。

    “珍主子!您来了!”小德子见到我,他第一次露出如此激动的神情。

    “皇上怎么样了?”我看了一眼禁闭的门问他。

    “自是不好,从丑时得到消息开始,皇上还未来得及悲伤便要面对蜂拥而至的朝中重臣,就是心里再苦却都得忍着在众人面前保持持重。奴才看着,心疼极了。”小德子叹了一口气:“此刻,殿内终于只有皇上独自一人了,奴才又不好劝慰,所以珍主子……就靠您了。”

    我心里头缓缓淌出苦涩来,伸手推开了门。

    然而,桌案旁的皇椅却空无一人,我一惊,左右寻他却都并未见到他的影子,我便去了后面的寝殿东暖阁,依旧空荡荡的。我的心开始慌了起来,前前后后的将后殿的几间屋子都寻了个遍。

    屋子内并未点蜡烛,只有靠近窗台的那一面有太阳光亮,我急步迈进去,见到映衬在地上的那团影子心这才渐渐放下来,未想到他竟在这后殿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屋子里。

    “皇上……”我轻声喊他,他却并未应声,我走近几步,这才见到坐在角落里的他,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沉重龙袍,却毫无君王的模样,他蜷着身子,将头深深埋了进去。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本奏折,然而那纸张都快要被他攥破,上面似乎写着醇亲王是在今日丑时三刻薨。

    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就像一个失去父亲后哀伤却又无助的孩子。我的心一疼,伸出手来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双肩微微颤抖着,终于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上挂着一串未干的泪珠:“终究……是我不孝。”

    他不能够亲手抬着父亲的棺椁,不能像天下所有孝子般去奔丧,亦不能再看他最后一眼。那次从醇亲王府出来,便是一世相隔。

    “皇上,您哭出来吧,此时,没有外人,您也不必再顾着任何身份。”我柔声说,见到这样的他,我的心也沉沉下坠,他的悲伤仿佛能够全部传染给我。

    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抑制了这样久的情绪通通都宣泄出来,君王的身份禁锢他太多,甚至连肆无忌惮的哭一场也是奢求,无时无刻都要将自己当做心如铁铸,或许在方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他还来不及悲痛便得强作镇定面对朝中大臣。然而,此刻,他终是再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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