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四章 暴乱潮水 第一节 大泽乡惊雷撼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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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

    “吴广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脚下的泥土。

    将及六月底,两郡只凑够了九百人的闾左徭役。

    虽不足千人,两郡还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进发令:“发颍川郡陈郡闾左之民九百人,以陈胜吴广为屯长,逋戍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逋音zhē者,问责也。逋戍者,惩罚性戍边也。也就是说,这九百人虽是戍边屯卫,却不是从军的士兵,而是从事徭役劳作的入军苦力。唯其如此,两郡守经过会商,议定从颍川郡的阳城县与陈郡的阳夏县各出一名县尉并五名县卒,押解九百闾左徭役赶赴渔阳郡;期限是一个月,若逾期抵达则全部斩首。

    依据今日地理位置,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与怀柔之间,颍川郡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地带,陈郡在今河南省淮阳周口地带。若以稍北的阳城县为出发点北上至渔阳,地图直线距离大体一千公里上下,计以种种实际曲折路程,则大体在三千余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陈城为出发点,则距离无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说,这支徒步赶路的徭役队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余里到百余里,才能在期限内到达渔阳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时大体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小时到十余小时,若再加上歇息造饭扎营劳作,以及翻山越岭涉水过险等等艰难路段,几乎每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个小时。对于长达两三千里的远途跋涉,这是紧张又紧张的。战国兵法尉缭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卒聚将至。”一日百里,这是久经训练的军旅行军速度,而且仅限于千里之内才能如此兼程行军;若距离超过千里,则在古代历来视为长途异常行军,通常不会硬性限定时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变法时所创立的法律,其时秦国领土路程至多不过千里上下,以兵法行军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撑。而二世胡亥即位后以赵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对长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度限期抵达,显然是太过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于陈郡地广路远,闾左徭役集中较慢。颍川郡的陈胜接到郡守书令,于五月中便领着颍川郡的四百余名闾左民力南下,赶赴陈郡的陈城先行等候。临行之时,陈胜找到周文辞行,对官府的这种不就近而就远的做法大为不解,又骂骂咧咧不想做屯长了。周文说,这也是郡守没办法的办法,让四百余人在颍川郡空等十来天,空耗颍川郡府库粮食不说,万一跑了几个人或出了甚意外,岂不是郡署的大麻烦周文也是沮丧得牢骚满腹,说如今这官府谁还担事,谁担事谁死得快,是我也赶紧将你推出去了事。陈胜只有借着酒意大骂了一通院中老树,万般无奈地走了。

    三五日间赶到了陈城,陈郡民力尚在聚集。陈胜吴广密商一阵,每日便拉着两个因押解重任而被称为“将尉”的县尉去小酒肆盘桓,饮些淡酒,嚼些自家随身带来的山果面饼,没话找话地说着,左右要结交得两个将尉热络起来。这是陈胜的主意。陈胜说,几千里路限期赶到,牛马都能累得半道趴下,何况是人闾左子弟素来轻蔑我等闾右民户,再不交好这两个将尉,你我就是老鼠钻进风囊两头受气。诚实厚重的吴广赞同了,且立即拿出了自家的五六十枚半两钱,与陈胜一起凑了百钱之数。几日下来,两个将尉觉得陈胜吴广很是对路,竟轮流提着一袋子半两钱,邀两个屯长到陈城的大酒肆吃喝了两次,痛饮了一番。及至进发令颁下时,四个人已经是相互称兄道弟了。自然,两个将尉都是大哥,陈胜吴广只能是小兄弟。

    不料,进发令一宣,九百多人立时嚷嚷得鼎沸。

    一个月期限太紧,根本赶不到,不是分明杀人么全部愤愤然地嚷叫,都脱不开这几句话。陈胜还没开口,阳城将尉便吼喝起来:“嚷嚷甚都给我闭嘴听我说”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阳城将尉高声道:“郡守已经请准了太尉府:期限不能改路径自家选到渔阳有两条路:一条渡河北上,经河内北上,过邯郸郡、巨鹿郡、广阳郡,最后抵达渔阳郡一条路向东南下去,经泗水郡,再北上过薛郡、济北郡,从齐燕大道进入渔阳郡选哪条自家说”将尉话音落点,林下营地立即乱纷纷嚷叫起来,各说各理纷纭难辨。吴广见状,跳上土台高声道:“都莫嚷嚷听屯长说话”闾左徭役们这才想起还有两个闾右屯长,一时闹哄哄嘲笑起来:“还屯长哩屯长知道渔阳郡在南边还是北边泗水郡在东面还是西面啊”陈胜不禁腾地蹿起一股心火,却压住了火气跳上土台高声道:“诸位陈胜既是屯长,便得为众人做主路要自家走。俺说得对,大家便听俺说得不对,大家便不听如此鸡飞狗跳,能选定路径么”几句话喊罢,营地中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显然,闾左徭役们都没有料到,一个闾右贱户还能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来。

    “俺说”陈胜的声音昂昂回荡,“北上路近,然却没有直通大道。一路山高水险,走得艰难,还免不了跌打损伤死人。看似近,实则远走东南再北上,看似远得许多,却有中原驰道、楚齐驰道、齐燕驰道三条大路运气要好,中间还可趁便坐坐船歇歇脚,其实是近最大的好处是,免得死伤性命诸位说,哪条道好”

    “东南道好”林下齐声一吼,没有一个人异议。

    “两将尉如何”陈胜一拱手请命。

    “娘的这乱口汹汹竟教兄弟一席话摆平了,中”阳夏将尉大是赞赏。

    “都说好,我还说甚明日上路”阳城将尉大手一挥定点了。

    列位看官留意,这支徭役部伍的行进路线,是一个很少为人觉察的历史奥秘。

    奥秘所在者,出事之前的行进路线与原本所去之目标,全然南辕北辙也。史记陈涉世家是直然连接:“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逋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此后便是叙述起事经过,根本没有说明何以北上渔阳却到了东南泗水郡的蕲县大泽乡,何以如此南辕北辙于是,后世有了诸多的猜想、剖析与解密。最富于想象力的一种说法是:这是一支秦军的叛逆部伍,根本不是徭役民力,是着意背离目标而远走东南发动叛乱的。就实而论,史记没有交代原因,应该是没有将此当做一个问题。因为,秦代交通干道的分布,在百余年之后的司马迁时期还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实际可能是:除非大军作战需要,徭役商旅等民力北上都走这条很成熟的平坦大道;民众很熟悉,官方也很熟悉,无须特意说明。

    六月底,这支九百人的屯卒部伍踏上了东南大道。

    上路之日天低云暗,灰白色的云莫名其妙地渐渐变黑了。吴广与周文相熟,知道些许云气征候迹象,悄悄对陈胜说:“黑云为哀色,老天不妙,很可能有大雨。”陈胜昂昂道:“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想它弄啥来,走走一步说一步”说罢便前后忙碌照应去了。也是刚刚上路,屯卒人众体力尚在,一连五日,日日准定百里稍有超出。

    依如此走法,一个月抵达渔阳该当不是大事。

    孰料,第六日正午刚刚进入泗水郡的蕲县地面,一天黑云便刷啦啦下起了小雨。陈胜一算计,六日已经走了六百余里,依着路道规矩,也该露营一半日让大家挑挑血泡缓缓神气吃吃热乎饭了。陈胜拉着吴广对两将尉一说,两将尉也说能行。

    于是陈胜下令,在蕲县城东北三十余里的一座大村庄外的一片树林里扎营,埋锅造饭,歇息半日一夜,明早赶紧上路。疲惫的屯卒们大是欢欣,一口声夸赞陈胜是个好屯长,会带兵。绵绵密密的细雨中,九百屯卒一片忙碌,在避风避雨的土坡下扎了营地,捡拾枯枝干柴埋锅造饭烧热水,人人忙得汗水淋漓。及至暮色降临,屯卒们人人都用分得的一瓢热水搓洗过了腿脚,菜饭也已经煮熟了。屯卒们每人分得一大碗热乎乎的菜饭团,呼噜噜吃光喝净,整个营地便扯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快起来大闷雨还死猪睡”

    当屯卒们在一脸汗水雨水的陈胜的吼叫中醒来时,人人都惊愕得脸色变白了。

    大雨瓢泼般激打着树林,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林中一片亮汪汪的哗哗流水,地势稍低的帐篷都泡进了水里。大雨可劲下着,天上却没有一声雷鸣。显然是老天郁积多日,下起了令人生畏的大闷雨。

    “愣怔个鸟快拔营转到林外山头去”

    在陈胜吴广的一连串吼叫中,将尉与十名县卒也从唯一的一顶牛皮军帐中钻出来了。一看情势,两将尉二话没说便喊了声对,下令县卒们立即转营。屯卒们见将尉也是如此主张,再不怀疑陈胜,立即一片乱纷纷喊声手忙脚乱地拆帐收拾随带衣物熟食,趟泥趟水地跑向树林外的一座山头。吴广站在山头向天上打量片刻,对陈胜高声道:“天雨不会住这里还不行要靠近村里,找没人住的空房落脚”陈胜立即点头,一手抹着脸上雨水一手指着山下远处嘶声大喊道:“吴广说得对跟俺来到乡亭去”屯卒们似乎已经信服了这个屯长,陈胜一拔脚,屯卒们便呼啦啦一片跟着去了。两名将尉打量了一阵地势,也带着县卒们跟来了。

    “果然大泽乡亭”吴广指着一柱石刻大喊着。

    “进去”陈胜大喊,“不许乱来听号令”

    雨幕之中的这片庭院,显然是这个名叫大泽乡的乡亭了。杂沓蜂拥而来的人群塞满了廊下,空荡荡的大庭院顿时喧嚣起来。一个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老人,从庭院角落的一间小屋走了出来,惊讶地打量着这黑压压冒出来的人群。吴广看见了老人,连忙上前拱手说明了情由。老人喃喃道:“怪道也,我说目下都没男子了,哪里来这一大群精壮”吴广问:“这庭院可否住下”老人说:“这是大泽乡亭的官署,都空了一年了,想住几日住几日。”吴广问:“这乡署为何比寻常乡署大”老人说:“大泽乡是蕲县大乡,大泽乡与大泽亭合署,故而叫做大泽乡亭,比寻常乡署大许多了。”吴广问:“亭长在么”老人说:“亭长乡长都领着乡卒们带徭役工程去了,亭长一拨在咸阳阿房宫,乡长一拨在九原直道哩,只剩我这个老卒看守乡亭了。”吴广将老人领到陈胜面前时,将尉县卒们也恰恰赶到,吴广将老人所说的诸般情形一说,陈胜与将尉连声说好,一致决断便住在这里等候放晴上路。

    陈胜吴广立即察看了所有房屋,立即派定了住所:将尉与十名县卒,住了三间最好的房子;其余屯卒打乱县制,以年岁与是否有病分派住处:年长体弱者住正房大屋,年青力壮者住牛棚马圈仓储房等;陈胜吴广两人,住进了一间与看守老卒一样的低矮石屋。如此分派,众人无一人不满,欣然服从之余,立即忙乱地收拾随身物事纷纷走进了指定的所在。大约过午时分,一切都在茫茫雨幕中安定了下来。

    不料,大雨连绵不停了。一连旬日,黑云翻卷的天空都是沉沉雨幕,无边无际地笼罩大地,似乎要淹没了可恶的人间。日日大雨滂沱,山原迷茫。乡亭内外皆水深及膝。雨水积成了无数大河小河,遍野白茫茫一片。大庭院的屯卒们,最初因劳碌奔波暂歇而带来的轻松笑语早没有了,每日都聚集在廊下阴郁地望着天空,渐渐地一句话都没有了。年青的后生们则纷纷赤脚趟进水中,望着雨雾弥漫的天空,木呆呆不知所以。两名将尉与县卒们也没辙了,每日只唉声叹气地阴沉着脸不说话。

    两将尉随带的酒囊早空了,只好每日摇晃着空空的酒囊骂天骂地。谁都不敢说破的一个事实是:一个月的路程已经耽搁了十日,便是天气立即放晴上路,只怕插翅也飞不到渔阳了若到不了渔阳,八月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全部就地斩首

    陈胜的脸越来越黑了。这一日,陈胜将吴广拉到了乡亭外一座空旷的不知祭祀何人的祠堂。幽暗的祠堂中,陈胜良久没说话,吴广也良久没说话。最后,还是陈胜开口了:“吴广兄弟,你我终是要死了”吴广闷闷地答了一句:“大哥是屯长,没个主张”陈胜嘶声道:“俺不说,说了也白说。”吴广道:“你不说,咋知道白说”

    陈胜气狠狠道:“狗日的老天分明教人死逃亡是死,到渔阳也是死左右非死不可,只有等死”吴广目光一闪道:“若不想等死,咋办”陈胜一拳砸上了空荡荡的香案:“死便死怕他啥来等死不如撞死弄件大事出来”

    “大事,甚大事”

    “死国”

    “死国为国去死”

    “鸟反了,立国死于立国大计,强于伸头等死”

    “大哥真是敢想,赤手空拳便想立国。”吴广丝毫没有惊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倒也是。”吴广思谋道,“反得有个由头,否则谁跟你反”

    “天下苦秦久矣”陈胜显然有所思谋,望着屋外茫茫雨幕,话语罕见的利落,“人心苦秦,想反者绝非你我。俺听说二世胡亥本来便不该做皇帝,他是少子该做皇帝的,是公子扶苏扶苏与蒙公守边,大驱匈奴,又主张宽政,大有人望。二世杀扶苏,百姓很少有人知道,许多人还以为扶苏依然在世。俺等就以拥扶苏称帝为名,反了它”

    “拥立扶苏,好只是我等目下身处楚地,似得有个楚人旗号。”

    “这个俺也想了”陈胜奋然搓着双手,“楚国便是项燕项燕是楚国名将,曾大胜秦军。楚人多念项燕,有说项燕死了,有说项燕跑了。俺等便打他旗号”

    “好这两面大旗好”吴广奋然拍掌,又谨慎低声道,“不过,一定要细。教这九百人齐心反国,要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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