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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入深夜,但周围并不显得漆黑,大荒的夜里是深红色的,因为一到夜里,四周就会漂浮起一团团虚幻的红色光球,照亮这里。地面在此刻竟有些恐怖,它是红褐色的,由于夜里红光隐现,地面还飘有一层稀薄的暮霭,予人动态的错觉,竟像是置身于一条流动的血河中。山坡上还有飞舞的荧光小虫子,若是偶然看到碧绿的磷火,那是兽骨在夜里自燃。

    大荒的夜并不冷,反给人一种燥热的感觉,是那种心神不宁、打心底烦闷之感。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不是经常失眠啊江禹思考着,他跟了村人一路,只是周围除了器乐之声,皆是默然无言,他也就默默看着。

    最前面是两只机关木狮开路,它们由某种灰白木材构造,个头只有七、八人那么大,周身刻满了一圈圈繁复的符号,在如液体流转。正额前嵌有一颗照明珠,前后分有两面不同的表情面具,前是喜笑之白脸,后为哭泣之花脸,背部是个平板,驮着几个骨头罐子,机关组成的尾部垂在地上,连通向内部,开了个口儿,沿路撒下乌黑而又浓稠的血浆。

    后面跟着四个舞女装扮的村中女孩,她们头戴草环,面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斑纹色彩,只是并不相同,眉间都点着一颗红痣,细看之下,其为狮、虎、雕、猿四面首,神态迥异,栩栩如生。脖颈系着三根红色丝带,戴有项饰,双手各持一面鸾羽编成的扇子,雪白的裘羽抹胸,露背露脐,腹上画了一个小圈,圈内图像依稀为祷告的先民以及各类飞鸟走兽。着一件花草编织的短舞裙,裸露出古铜色的大长腿。她们在跳着舞前进,故而行进速度很慢,舞姿也不显优雅,很是狂放,蕴含着古老的力之美感,不拘一格地腾跃、翻转、舞扇,看起来是种原始舞蹈。

    再往后是五个老人,皆为统一的黑皮兽衣,耳后插着数根彩色的翎羽,带有青黑色的奇异头冠,表情很是严肃,各自端有一个净白色的骨瓶,手握一根翠绿的柳条,往瓶里蘸取液体后,朝四周挥洒,那是种极为甘甜的玉液。

    最后则为一群村民,虽装束不都相同,但皆是红衣红帽,也分为两队,一队为中间,有四人担着一座木车,上面垂着帘子,置有一尊小石像;其余两两一对,挑着一个兽皮灯笼,并未点燃,二队居于四周,围成个圈儿,护着它们。

    那石像散发蒙蒙光辉,在夜间很是醒目,有一个无形的护罩笼在队伍上面,江禹猜测,可能这就是深夜却无凶兽夜袭的原因吧。

    最终,整个队伍在山坡顶上停下,前方没有古树参天,视野很是开阔。石像被置于正前方,舞女们停下舞蹈,跪在地上潜心祷告;机关木狮伏于地面,骨头罐子卸下,从内部走出来两名操着骨碗、骨棒和兽角螺号的妇女,那号角之音和兽骨敲响皆为她们所发。她们在机关兽前一阵倒腾,而后机关木狮人立而起,交互握着两个骨棒,“哒哒哒”敲出一阵阵密集的声响。

    有人自机关狮内取出两个火盆,擦出火花,兽皮灯笼被点燃了,它上面是封顶儿的,只有下面开了个口儿,从内部燃烧起深黄色的火焰,江禹觉得这有点儿像是前世的孔明灯。从它下面扯出四条粗绳一条细绳,粗绳都拴在那骨头罐子边缘上,把它吊了起来,细绳则系于一根竖起的木头架子上,从灯笼下不断溢流出烟气。

    端瓶老人将瓶子置于石像前,柳枝一拂,插进骨瓶内,但见火光一闪,瓶子内冲起一束苍白色的火焰,它并不灼热,反而冰冷冷的,苍白焰光燃至瓶口一寸高。

    “祭祖!”

    随着一白发老人的朗声响起,舞女们再度起舞,是种古祭祀舞,她们在细腰、脖颈上系了一圈缭着小银环的丝带,“叮叮当当”碰撞脆鸣,模拟了狮形、虎魄、猿意、鸾戏,柳腰纤纤、玉足腾跃,和着急促的骨棒声,野性而妖娆,令人血脉贲张,激动不已,为力之美学,实为精妙,不可胜言。端瓶的老人举起骨瓶,恭恭敬敬朝石像拜了三拜,将玉液在石像周围撒了个圈儿,白焰一触地,就消融成亮银色的一环,而后村人齐齐跪拜下去,一齐念诵起一种江禹所不懂得言语。只觉的耳边嗡嗡作响,众声齐步,音色相融,又有群山回响,显得有些浩浩荡荡,传出山坡数里远。有凶兽尸体自机关兽内拖了出来,置于众人前,凑近一个大石碗,开刀而放血,漫起一股血腥子味。

    “祭天!”

    朗声再起,骨棒一停,片刻后“哐、哐哐、哐哐哐……”改成另一种极度缓慢却不失节律的声音。舞姿又是一变,舞动起一番空灵之舞。她们周身饰首尽去,只余一条雪白抹胸、一件草花裙,持着扇子,翩跹而起,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很是灵动,但不显媚。伴随着大长腿在空中回旋踢踏,尽显美感,手中的羽扇纷飞,宛若一片冥冥飞舞的鸿羽,赏心悦目。村人的祷告于此刻一停,双手合十,闭目仰首观天,陷入一阵无声的祈望中。只有端瓶老人走走停停,摘下奇异头饰,捧于手中,在低声念叨着。有装着山果的盆子端了出来,被机关狮遥遥掷出山坡外去。

    “祭……”

    这一次,老人只吐露一字,就吞了回去,顿下来,说不下去了。下一刻,骨棒止息,舞女停舞,村人断了祈望,老人绝了祷告,周围一切忽地静下来,但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气氛逐渐在凝固,压抑的很。

    “呜呜呜~~”从内隐约传出孩子的哭泣声。

    在江禹眼里,这群人一瞬间灰白了,失了色彩。他看了看站在一棵树下的女孩,喉咙动了两下,忍住没有上前询问。

    “唉,罢、罢、罢”,那老人接连叹气,转而音调一扬,说道:“别让他们走迟了,迟些就出不去,别绝了他们的念想,开始吧。”

    “祭不归人!”

    片刻的沉默后,先是短而急的擂鼓声,声音炸裂,但根本没有节奏可言,只是一通乱捶,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乱:而后舞女们缓缓动了,舞地很不情愿,像是卡顿了一般,简直换了群人,有身姿不协的,有舞蹈落后的,甚至出现了绊绊磕磕、左右乱撞人的,如同一群小新手;老人又开始念诉,但声音沙哑,仿佛是两块腐朽的树皮在磨呀磨呀的。人群中站起来几个健壮妇女,扛着一把阔剑,缓缓靠近那骨头罐子。

    “呜啊啊——”她们才行了几步,有孩子就放声大哭,扑过去,抱住她们大腿,死活不松开,又被身后的人搂过去,按进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们方要举剑,身后又扑过来一个女人,环住她们腰,嘴里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啊”,往后拉扯,被后来人打昏后,掰开手指,架了出去。

    “啪啪啪——”坛子落地的声音,有人抱起几个酒坛子狠狠摔碎,漫上来一片烈酒味。

    “嘭嘭嘭——”有人端着石碗,痛饮了几大碗兽血后,血流下一身,大喊一声,把它远远扔出去。

    火盆里丢进几大块兽骨,燃烧的骨头碴子窜出来半丈高,映亮了周围的同时,也使得一些人影更黑暗了。

    “噌噌噌……”粗绳终被砍断,兽皮灯笼晃晃悠悠了几下,排出来一片灰烟,吊起兽骨罐子开始慢悠悠地升空。

    “呜啊啊……”

    直到此刻,那种祭祀的沉寂才被彻底打破!女人垂泪、孩童大哭、老人闭目,他们互相抱着,大哭或是一拳拳捣着对方胸口。有人在自言自语,喃喃一句灌一口烈酒;还有人眼神空洞,涕泗横流,拼命往嘴上抹着浆果;有的人哭不出来,面部耸动,可肌肉僵硬,就一拳拳打着腮帮;更有人摇摇晃晃,失了魂落了魄一样……

    夜是漆黑的,能同化万物,本应尽是如此,可这群人是白的,灰白,因为他们掉色的厉害。

    最终,江禹还是忍不住了,悄悄来到女孩身边,压低声线,轻声问道:“这是葬礼吗?”

    “大荒葬。”女孩还是她一贯的作风,自始至终都只跟在村人后面,没有加入他们,面无表情,无悲无欲的,在这棵树下站定了很久,仰望夜空。

    “大荒葬、大荒葬……”江禹念叨了几下,又指着渐渐升空的兽皮灯笼,问道:“那骨头罐子里装的应该是骨灰吧,为什么要送到天上,不入土呢?”

    女孩沉默了一会,才清声解释道:“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大荒人一辈子大都是这样的。若说大荒是个圆圈,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圆,一直困在里面。”

    “有想法的,没能力;有能力的,感情深了,舍不得走;二者兼有的,才敢往外跑。出不去的,就没了;出去的,回不来。这就是大荒人,不能说是个樊笼,但总盼望着出去见识一下。”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所以很爱幻想。”

    “大多数人甚至连这个圈有多大都不知道,就走了。生前,无缘一见;死后,总得出去看看。所以,大荒人不入土,死后要往天上飞,越远越好。”

    “那叫夔骨大灯,很皮实。大荒夜里天空产生冷流,运气好,就能把他们送出去。”

    女孩的语速很慢,江禹就静静聆听。听完,他舒了口气,眼睛跟着,遥望渐行渐远的夔骨大灯,那夜空里一点微弱的灯光,比星辰还不起眼,正模糊为一团光影,他默念一声,祝你们成功飞出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总想逃离那个圈儿啊……”他喃喃低语,随后朝着女孩笑了笑,说道:“你倒也难得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心情不好?”

    “你打扰到我看天的心情了。”女孩悠悠来了一句。

    “噗——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好不好,这借口也太随意了吧。所以说,这天到底哪里好看了啊?!”

    突然,江禹一个踉跄,他感觉眉心受到刺激,一阵胀痛,仿佛又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他蹲下来,捂住额头,皮肉在被强行撕裂,好一会儿后,才一阵清明,眉心还冰凉凉的,像是敷了冰片似的。

    “开天眼?你这也太暴力了吧,能不能温柔点儿啊?!”他站起来抱怨道,对着女孩开始磨牙。他额上暂时多出一只天睛,摸一摸虽没什么感觉,但视野一下子不一样了,世界只余下黑白二色。

    “咦?”江禹惊奇一声,他竟是看见有数道影子自天空而下,没入了地面。“那是?”他询问向女孩。

    “他们的魂,大荒生物死后是不入轮回的,这里自成一方乾坤。生前恩怨种种,死后尽皆还魂葬大荒。”

    “哇啊,生是大荒人,死是大荒鬼,很恐怖的好不好。”

    女孩没搭理他,只轻轻道:“身行远方,魂归故里。”她既没看天,也没对着江禹,也不在对谁说话。闻言,江禹也沉默了,他也开始仰望星空。那里,灯笼已消失不见,只余微微光亮,也不知最终飘向何方。

    “落叶归根也挺好的啊……”他悄声道,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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