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irrxs.com

    墓园,小雨, 青色烟雾般的松柏树荫里, 凝结着的凄冷空气几乎让人注意不到雨滴的落下。

    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肃然地站在雨中。在这深冬冷雨的景致之下, 一块块如林的石碑显得悲伤而庄重。

    今日不施脂粉的潘碧莹站在人群中望着这一幕,有些哽咽。她的父亲潘宏才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女儿的后背, 神情写满了沉痛。

    段凯文站在另一侧,西服的领口别着一朵白花,原本总是挂着笑的脸上, 此时显得格外的低落。

    哀乐声中,出席这次葬礼的人们,用同情或怜悯的目光看着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

    傅冬撑着一把黑伞,沉默的站在傅少泽的身后, 替他遮挡着风雨,然而斜斜打过来的雨丝依然打湿了他的半边肩头。

    葬礼的仪式很简单, 傅少泽全程都沉默地配合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许多人看来,应该表现出悲伤、愤怒或是无助的这名纨绔子弟, 在此时竟保持着格外的沉着体面,没有任何失态的行为, 结合傅成山离世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表现, 无疑让外人对他的评价提高了一层,甚至觉得果然是世家风范,平日里犯浑, 到了关键时刻,竟也一点儿都不掉链子。

    以他今日的表现,守成是绰绰有余了,若是傅成山真的在直隶养老,余威犹在,是能等到他慢慢接过班的,可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傅大少爷以后恐怕难振傅家的威名,此后要一点点衰败下去了。

    而曾经即将结成秦晋之好的唐家不仅立刻退婚不说,就连葬礼都没有派人来露个脸,恨不得与傅家划清界限的做法,更是让这样的情形雪上加霜。唐家这种的“急流勇退”更是带动了一大批与傅家有生意往来的大小商家,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落井下石的便算不错了。

    至于查清事实,报仇雪恨?

    别开玩笑了。

    不必去刻意调查,稍有些头脑的人,都能从简单的因果关系中看出——这次刺杀的既得利益者是谁?推动着阴谋发展的幕后黑手几乎是昭然若揭。

    然而,对方是如今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的东洋人,野心勃勃,实力如滚雪球般地增长着,想要讨回公道将是一场非常困难的事,而且如今战局吃紧,东洋人在北方的势力水涨船高,此消彼长之下,再想替傅老爷子复仇,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傅成山的死,只不过是让原本就群情激奋的人群们更加愤怒,“抵制日货”的口号喊得更响了一些,也有的叫着要严惩真凶,要通过施压让东洋人那边交人出来的,但这样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热血未凉,悲愤犹在,可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泥土掩埋着沉重的棺木,掩盖着丛墓般的人间。

    ……

    漫长的告别仪式后,参加葬礼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

    最后,只剩下了傅少泽与傅冬两个人。

    傅冬将伞往他这边倾了倾,开口道,“少爷……”

    傅少泽打断了他的话,“阿力还没消息传回来吗?”

    傅冬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有打电话过来,说是没有查出什么,老宅那边的人也问过了,得到的回答都是大同小异,都说平时没怎么出过家门,平日里也不见外人。”

    “上海这边呢?”

    “还在查,说最晚明天给我们答复。”傅冬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不会是虞小姐。”

    傅少泽目光幽深地看着顺着伞沿落下的雨滴,手不自觉地攥紧,“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可是,阿冬,你真的还相信她吗?”

    “我……不知道。”傅冬摇了摇头,即便他一直不认为虞梦婉会出卖傅家,但诸多曾经被忽视的不协调之处摆在眼前,在如今的节骨眼上,想起来也让人颇有如芒在背之感,他艰难地道,“如果真的是她……那老爷真的是错付了。”

    “我也希望不是。”傅少泽缓缓地闭上眼,“……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片刻后,傅冬离开了。

    空荡荡的墓园里,他看着冰冷坚硬的墓碑,想着睡在下面的那个同样冰冷坚硬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悲伤彷徨,但这些情绪随着冰冷雨水的冲刷,而渐渐麻木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很累。

    于是他坐了下来,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低头看着雨丝砸在地面,手边放着一把伞,却没有撑开。

    寒冷的雨中,他的背后是如林般的墓碑,脚下是累累的尸骨。

    如果有魂魄在游荡的话,大概此刻也想为这个落魄的年轻人遮蔽一丝风雨。

    ……

    黑色轿车在墓园门口停下,白茜羽下了车。

    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塔夫绸长裙,戴着一顶黑纱的宽檐帽,像是湖畔夜晚的迷雾般娇柔地笼着,令她的容颜若隐若现,看不清楚。她的怀中抱着一捧洁白而盛大的花束,蓬勃的花朵几乎要从她的怀中扑越而出。

    透过森森的松柏,她看到傅少泽孤单寥落的背影。

    白茜羽拾阶而上,走了过去。

    傅少泽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了正往上走来的她。

    他们的眼神在这一刻交汇。

    平心而论,白茜羽见过的傅少泽,向来都是高傲、英俊,盛气凌人的样子,身边的场合是晚宴和舞会,身边的女人是明星与名媛,名表、豪车、美酒、古龙水、手工西服……他是这个浮华世界中的王子,没有人可以遮住他的光芒。

    然而这一刻的他,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华光,丢掉了王冠与镶满宝石的剑,孤单地坐在破败而结满蛛网的王座之上。

    傅少泽漠然地看着她片刻,没有说话。

    白茜羽接触到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愣,停下了脚步。

    他们之间,差着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很远。

    沉默了片刻,白茜羽还是率先开口了,“节哀。”

    “我不想听这个。”傅少泽冷冷地道。

    白茜羽眉头微皱,但想着对方最近遭遇的事情,或许令人有些偏激,所以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斟酌了片刻,轻声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她并不清楚孟芳琼死前的那通电话,自然也联想不到傅少泽在自己的父亲死后,已经对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她这番话,全然都是发自肺腑的好意。

    傅少泽胸中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闷闷的,堵得难受,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白茜羽,你为什么一夜之间便能说一口流利的洋文?为什么与旧式妇女判若两人?为什么只在家塾开过蒙便能考进玉兰女校?为什么当时会出现在孔潜的身边?为什么你要把丫鬟支走,自己却留在上海?为什么……

    自从傅成山出事后,这些问题如同梦魇般地在他脑海中环绕,几乎是他空闲下一秒,这些念头便会如附骨之疽般地往他的心里钻,他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了一半——真的是虞梦婉害死傅成山的吗?他无法接受。

    然而一切事实都指向了她,她身上有着难以解释的秘密,她知道傅成山的出行计划与时间,她是孟芳琼口中那个与傅家关系极为亲密的人……只要顺着这个推论想下去,傅少泽都会觉得心脏仿佛都跟着抽疼起来。

    他该问出口吗?还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傅少泽艰涩地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忽然,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匆匆地跑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响起:“少泽!”

    殷小芝穿着一身单薄的文明新装,匆匆地跑了过来,“我听傅冬先生说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放心……”说到一半,她忽然看到台阶之下的白茜羽,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略略点了点头,然后将伞撑在傅少泽的头顶,柔声道,“走吧,回车上去。”

    回车上?

    白茜羽看着台阶上的两人,目光落在殷小芝身上,有些玩味。

    “殷小姐。”她淡淡地开口道,“我与傅少泽在说话,你这样打断,似乎不太礼貌。”

    即便她是站在低处被人俯视的那一方,可她一开口,那气势却几乎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傅少泽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难,殷小芝有些措手不及,她将发丝别到耳后,看向傅少泽,秀气的眉眼间盛满了关怀,“我……只是怕他淋雨,没有看到你,对不起。”

    说完,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白茜羽,“你……是虞小姐?我那天好像在一间学校门口见到你了,原来真的是你……你当时穿得好摩登,我没有敢认……”

    “可以请你先离开一会儿吗?”白茜羽有些不耐,她看出刚才傅少泽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一直挣扎着没能说出口,而这个殷小姐的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她不喜欢殷小芝,这个善良柔弱而又天真的女孩子,她可能是真的柔弱,可能的确很善良,或许其他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孩,但她总能做出让白茜羽感到不快的事情。

    “抱歉,我只是想说,你的变化真的很大……我没有别的意思。”殷小芝有些被她的态度吓住了,联想到曾经过往的那一巴掌,心中自然不可能毫无芥蒂,当此时傅少泽已经不可能像当时那样护着她了,鼻头一时酸涩。

    她垂下眼,掩下心头的委屈,勉强对傅少泽笑道,“那,要不你们先谈?”

    傅少泽站起身,殷小芝的身量才到他的肩头,举着伞颇为吃力,他便接过伞,撑在两人的头顶,然后看着白茜羽,淡淡地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白茜羽道,“你刚才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傅少泽看了殷小芝一眼,然后敛下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关于与以前的变化很大这一点……对此,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听到他的话,白茜羽有些错愕,随即她听出了其中的隐含之意,心中像是被冬雨浸透了一般,感到微微的凉。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也可以理解。”她自言自语地小声道,然后点点头,看着那边的两个人,平静地道,“你想要的解释,我可以给你,但是我刚才想了一下,其实也没有必要了。”

    傅少泽冷漠地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我来这里,本来是想和老爷子告个别,顺便……也和你告个别。”白茜羽垂下眼睫,笑了笑,道,“……我本来想来安慰你一下,但现在看来,好像你并不是那么需要。”

    傅少泽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伞柄,心脏因为这句话揪了起来。

    最新网址:www.irr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