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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皎和谢沉站在城楼上, 隔着一条饮马河,对面庆国城墙耸立,一副百来尺的白布悬在城楼正中, 随风飘扬。

    谢沉派人去查探消息, 宋皎思忖着, 也回头吩咐道:“去拿一点我准备好的补品,给太老师送过去。”

    “是。”

    太阳渐渐起来了,宋皎还站在城楼上。

    很快的, 城门打开了, 两个侍从,用马车驮着补品, 往庆国去。

    这几天, 宋皎总是派人给公仪修送东西, 这两个人就是常去庆国的。

    谢沉道:“他们两个今天恐怕进不去。”

    宋皎认真地望着前面:“试试看。”

    果真如谢沉所说,这两个人在庆国城门前停下脚步,庆国没有给他们开门,只有一个士兵, 在城门上探了探脑袋,两边简单交谈两句, 宋皎派出去的人就这样回来了。

    他们原路返回, 上城楼复命。

    “殿下,庆国说,他们城里出了大事,现在不方便放我们进去,所以……”

    宋皎也早已经明白了, 想了想, 又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以后请殿下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 以后都用不上了。”

    以后都用不上了。

    这样的暗示,已经几乎是明示。

    宋皎怔怔的,后退几步,直到靠在城墙上,才回过神。

    谢沉拉住他:“我再派人去查,你千万别去庆国。”

    宋皎握住他的手,重新打起精神:“我知道,太老师应该没事,应该是庆国危言耸听,我去找几个人,再去找点宣纸和竹篾。”

    谢沉派去查探的人没有那么快回来,用鹰送信,鹰飞到庆国,也要好几天,宋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晚上。

    宋皎在城楼上就没下去过,一入夜,他就抱着一堆东西跑上了最高处。

    宋皎蹲在地上,把竹篾与宣纸糊起来的天灯抖落开,一个个点亮,先用石块压住,等他把全部天灯都点亮了,宋皎才把压着的石块挪开。

    宋皎这边放了灯,城墙各处,也依次都放起灯来。

    方才入夜,夜风乍起,天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却不曾改变往上飘的路径。

    暮色沉沉,天星皎皎。

    这是公仪修临走时,宋皎跟他约定好的暗号,用来确认对方的安全。如果太老师看到了,就会用火光回应他的。

    宋皎就站在城楼上,眼巴巴地望着前面庆国的城楼。

    今天一整天,他带着人做了几百只的天灯,庆国那边不可能看不见。

    可是宋皎等了好久,都不见对面的庆国城楼有一点儿火光透出来。

    宋皎的心控制不住地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他将手掌按在心口,心想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应该就有回复了。

    宋皎一动不动地站在城楼上,双手撑在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生怕错过一点火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件披风落在他的肩膀上。

    宋皎这才回过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转头看去。

    他准备的天灯还没有放完,还在陆陆续续地升起。

    谢沉就站在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

    宋皎道:“我还要再等一会儿。”

    谢沉也只应了一句:“我知道,我陪你。”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看着远处庆国的城楼。

    对面的庆国城池里,公仪修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毯子,手里端着药碗。

    他皱着眉,抿了一口汤药,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齐国这是在干什么?”

    “放这么多天灯。”

    公仪修察觉不对劲,放下药碗,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了出去,打开门,一股清清淡淡的、只有他闻得见的墨香,也随之飘进门里。

    公仪修张了张口,忍住咳嗽,声音很小地问了一句:“齐国在对面放天灯?”

    几个侍从都被他吓了一跳,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使臣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几个人要上前扶他,公仪修加重语气:“是不是齐国在对面放天灯?”

    侍从们随口应道:“是是,不知道齐国在做什么,使臣快回去休息吧。”

    公仪修被几个人架着,重新送回房里。

    侍从们把他扶上床,给他盖好毯子,喂他喝完了药,让他早点儿睡,便一同出去了。

    “稍等,我想要……”公仪修连要一个天灯的请求都没来得及提出,他们就离开了。

    他们一起出门去,迎面却撞上一个人。

    众人停下脚步,喊了一声:“殿……殿下……”

    陈宿点点头,坦然受之:“嗯。”

    这是李煦和他之间的约定,李煦贪生怕死,害怕自己属意皇位的几个皇兄派人来刺杀他,陈宿便鼓动着他,让自己作为庆国七皇子,出现在人前。

    七皇子不小心崴了脚,不便行走,所以这阵子总是坐在轮椅上。

    而这几日,七皇子也一改闷头在屋子里的习性,时常出现在人前,侍从们都认得七皇子了。

    陈宿转头,看了一眼满天的孔明灯:“是齐国放的?”

    众人颔首:“是。”

    陈宿又问:“使臣睡下了?”

    “是。”

    陈宿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点了点,他也跟着点了点头:“好。”

    天色渐晚,四寂无声,天灯早已经全部飘远,宋皎和谢沉还在城楼上。

    宋皎盘着腿,坐在城垛上,谢沉还是站在他身边。

    宋皎不说要回去,谢沉也没提,就这样陪他站着。

    宋皎当然不肯回去,他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守一夜的,要是太老师给他发消息了,他不能错过;要是太老师真的……

    那就算是他给太老师守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沉伸出手,把手伸进宋皎的手里。

    宋皎回过神,转头看向他,小声道:“我没睡着,就是有点……”

    谢沉握紧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就胜过什么都说了。

    对面城池里,四下无人,公仪修强撑着病体,扶着床柱坐起来。

    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双手撑着床,坐着缓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之中,熟练地穿上鞋、披上衣裳。

    他扶着墙向前,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又在桌上摸到了烛台和火折子。

    他和宋皎约定的是用天灯,可是他现在找不到天灯,没有人把一个老头子的请求放在心上。

    为了快点给宋皎传消息,他只能把最大的那支蜡烛拔下来,和火折子一起,藏在怀里,然后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他才跨过门槛一步,便有一个人扶住了他的手臂:“使臣。”

    不是伺候他的那几个侍从,公仪修认得他们的声音,他们也不会大晚上的在门外守夜。

    公仪修顿了顿,问道:“请问阁下是?”

    陈宿坐在轮椅上,笑了一下:“一个巡夜的侍从而已。”

    公仪修没有说话,陈宿又问:“这么晚了,使臣这是要去哪里?”

    “在屋子里躺得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那我扶使臣出去。”陈宿扶着轮椅扶手,支起身子,扶住他,“使臣请。”

    陈宿竭力维持身体的平稳,扶着公仪修走出院子,又走出他们落脚的府邸。

    他说:“使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扶使臣去就是了,我嘴巴很严,不会同其他人说的。”

    公仪修当然不信他,他虽然看不清楚,但是鼻子和耳朵还管用。

    这个人他有点印象,好像他病的这几日,这人来看过他,旁人都喊他七皇子。

    七皇子,可是他分明记得,七皇子不是这样的。

    李煦身上带着一股苦涩的气味,说话声音又尖又细,这个人显然不是七皇子。

    说起来,他也只见过七皇子一面,还是在齐国,也是他病倒的时候。

    后来七皇子就闭门不出,他知道,七皇子应该是害怕被刺杀。

    可是这个人……

    病中的公仪修有点想不明白,或许是李煦找了个人帮他挡刀,或许是他记错了。

    他不想管这些事情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到城楼上,给宋皎传消息、报平安,让他不要担心,也不要乱了阵脚。

    公仪修让陈宿留在城墙下面,自己怀揣着蜡烛和火折子,一步一步,走上城楼。

    他看不见,心心念念着宋皎,也听不见、闻不见。

    陈宿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两三个台阶的距离。

    齐国城楼上,谢沉不经意间一抬眼,忽然看见对面城楼上隐约传来火光。

    谢沉道:“卯卯,前面。”

    隔着滚滚河流,一点星火,明明灭灭。

    宋皎也看见了。

    他站起来,再确定了一眼,摸了摸身上,没有找到火折子。

    谢沉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支火把,递到他手里。

    于是宋皎拿着火把,站到城墙上,举起火把。

    对面的人也举起蜡烛,蜡烛很快就被风吹灭,于是公仪修一次又一次地用火折子把它点起来。

    他看不见,也不能确定宋皎有没有看见,他只能尽可能把蜡烛举得久一些,烛泪滚到手上也不在乎。

    这样宋皎能看见的概率大一些。

    忽然,有个人把他手里的蜡烛拿走,换了一个其他什么东西给他。

    “火把。”那人说。

    公仪修隐约看见一点亮光,伸手去摸,触碰到一点热气,才能确定是火把。

    他高举起火把,夜风吹在面上,吹乱他花白的头发。

    与他相对应的,宋皎就在对面的城楼上,和他一样,高举火把。

    风灌满两人的袍袖,一老一小,被吹乱的头发或花白或乌黑,面庞或年老或稚嫩,却都是一样坚定的神色。

    四五辈,相隔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后辈文人何其有幸,能够在现实当中,而不是在书上,见到即将跨越一个朝代的前辈。

    城墙之上,就像是书中传播星火点点,那星火从公仪修手上,最终被传到宋皎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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